風飄葉第一章

1

血。

兩股騰著縷縷熱氣的殷紅的鮮血,如同涓涓細流汩汩地淌著。

成百上千的人圍觀著,卻無一人上前去施以援手。因為,那殷殷的鮮血,並不是從人身上流出來的。是從一頭鹿,一頭四蹄被捆綁的梅花鹿頸部的血管裏放出來的……

三天前,常德城內的百年藥店吉春堂,在城內外海文告示:

爆竹除舊歲,端雪兆豐年。

在年關將近之際,為答謝鄉鄰民眾對我堂之厚愛,茲定於元月二十六日辰時,在我堂之門口,當眾殺鹿取血,鹿血兌酒免費贈予患有肺瘺吐血,崩中帶下者飲。先者先獲,贈完為止。鹿血有限,此情可鑒。

民國十六年元月二十二日。

告示一出,人們交口傳送。遠道且又確患此類疾病者,早早地便趕來。還有那進城趕場賣雞、鴨、魚、肉、蔬菜的,購年貨的、置嫁妝的、看熱鬧的、不一而足。天未放亮,早已把吉春堂門前那條青石板鋪就的通衢大道,擠紮得滿滿實實。

卯時時分,一位身著皂色對襟短打服飾的精壯小夥,指揮著兩名年輕的店員,將一頭捆住四蹄的梅花鹿從店內抬了出來。圍觀中不少認識這位精壯小夥的人,帶有些炫耀神氣地告訴身旁的人,他叫冬蟲,是熊宗文熊老板的大徒弟。

冬蟲將手中提著的一捆大姆指般粗細的繩索放在地上,抬頭看了看四樓樓頂探出頭來的兩個店員,說了聲,看好!說著話,近前的人們看到冬蟲拿住繩索的一端,往上一拋,隻見那根繩索,直愣愣滴溜溜地往上竄出!竄到四樓頂時,繩頭一歪,落在了兩位店員伸出來的手上。

好——

圍觀的人們,由衷地發出一聲呐喊!

冬蟲將繩的尾端利索、牢固地係在梅花鹿的後腿上,喊了聲,起!右手抓住懸垂的繩索往上一送,一隻百十來公斤的梅花鹿,竟然如同一隻小雞,輕飄飄地升了起來,待梅花鹿升上一定的高度後,冬蟲伸手將梅花鹿的頭頂托住,再喊一聲,好!

樓頂的店員,急忙將繩索繃直係好。

整個吊鹿的過程簡潔、幹脆,如同雜耍般讓人匪夷所思。

直到冬蟲扯了扯繩索,檢查是否已經係牢,返身步入店內時,人們這才鼓起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叫好聲和尖利的口哨聲。

藥店的兩個夥計,一人手托一口貼著酒字的缸,一左一右地放在鹿頭的兩側。揭開酒缸蓋,一股上等米酒的醇香,立即飄散在臘月清冷的空氣裏,不由分說地直往駐足圍觀人們的鼻孔裏鑽,勾引得平日裏嗜酒的人,伸長著脖子,不停地從空氣中深深地吸吮著,吞咽著,讓濃鬱的酒香慰籍自己那從喉頭裏直往外拱的酒蟲。

好酒!好香!

圍觀的人們一邊由衷地讚歎,一邊把雙眼投向吉春堂那洞開的門庭內。

2

麵對著連日來潮水般湧進城來的四周鄉下農民,駐紮在城內的北伐左翼軍總指揮袁祖銘,不得不緊急抽調出兩個營的兵力,一個營加強對東、北、西三個城門的警戒,以及對臨江的下南門、上南門、水巷口和大西門四個碼頭地看守;一個營則組成若幹個巡邏隊,分布在城內大街小巷遊弋執勤。

吉春堂對街的鴻雁閣茶樓,今兒個破天荒地開了個早市。鴻雁閣上下二層,下麵是大堂,二樓為雅座包廂。平日裏大堂是人滿為患,雅座包廂則少有人問津。今日裏卻是大堂內無一人,樓上六間雅座包廂,全都被提前一天預定下來。

正對吉春堂大門的是壹號雅座。雅座內,坐著兩位左翼軍軍部要人。

窗口右側是位中等個頭,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他頭戴黑呢帽,身著士林蘭緞麵長袍,鼻粱上架一副金絲眼鏡,言談舉止,從容大度,流露出溫文爾雅的秀才氣質。別看他清瘦斯文,卻是整個左翼軍的頭腦,袁祖銘最為信任和依賴的心腹,左翼軍參謀長朱崧,字筱珊。

坐在參謀長朱崧對麵的師長何璧輝,生得膀乍腰園,濃眉豹眼,密匝匝的絡腮胡不怒自威!他頭戴青呢帽,對襟白府綢布襯衣外,罩一件敞開的咖啡色對襟短棉襖,一條兩寸來寬的銅扣皮帶,把那園滾的肚皮勒得更加地外凸。

雅座門首,左、右待立著兩位身穿北伐軍服,腰間左右各插著一把二十響駁殼槍的衛士。

望著樓下湧來一批一批的人,不到一袋煙的功夫已是成千上萬,朱崧蹙著眉輕輕搖了搖頭,太誇張了,人多得邪乎……

看熱鬧唄。鄉巴佬!何璧輝接過話頭,“鄉巴佬”三個字中充滿了鄙夷的成份。

朱崧斜睨了何璧輝一眼,慢條斯理地問道,

那,我們呢?

我們還不是……嗯?何璧輝猛然想起自己剛才說過的話,急忙緘口,見朱崧仍在直愣愣地看著自己,不禁尷尬地一笑,嘿,我們也他媽成了鄉巴佬!

朱崧無語地搖搖頭,看了看窗外,回頭對站在門口的衛士說,通知二營將所有在大街小巷巡邏的士兵,按二號預案行動;總指揮部警衛團按一號預案行動!

是!

兩名衛士從身上的挎包中取出信號槍,躍上茶樓臨江的窗台,分別向空中發射一枚白色信號彈和紅色信號彈。

二營的二號預案,是將所有巡邏的士兵,集合守護在吉春堂所在的民主街兩端。總指揮部的一號預案是讓警衛團進入備戰狀態,以防民眾暴亂衝擊!

何璧輝自然知道產生這些預案的真正原因。他看不起朱崧的謹小慎微,嘴一撇,不屑地說道,就憑這些光腳鄉巴佬,有必要搞得緊張兮兮?!

民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

憑他們?!老子槍一響,滿街的人都他媽給我鳥獸散!為了熊家的一個小雛兒,害老子們日守夜蹲快一個月了!依我的,幹脆上門把她搶過來得了!

你以為還是在貴州鬧軍閥?咱現在是北伐軍,你懂嗎?在三十六計裏,這叫明修棧道,暗渡陳侖。

哼!何璧輝不以為然地反駁道,就咱們聰明?人家國民黨,共產黨都是傻子?瞎子?聾子?我就怕聰明反被聰明誤,丟了卿卿性命!

朱崧沒想到何璧輝會從嘴裏衝出這麼句話來!這句話又狠狠地戳中了朱崧心裏不安的要害!

袁祖銘在表麵上願意加入北伐軍,替國民革命政府助戰,實際上是想暗中切斷北伐軍後路,配合吳佩孚渡過難關。所以。兵駐常德後,便不再前進。又因其軍閥作風不改,擾民滋事時常發生,鬧得民眾罷工、罷市、罷課!省政府來電告誡;地方農民協會,總工會還聯名致電國民政府,懇請對袁祖銘“嚴令製裁”!

盡管眼下一切都與往常一樣,感覺不到有什麼威脅來臨,但朱崧在潛意識裏,卻又分明覺得這都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兆!可是風從哪裏來,雨在哪裏下,他又道不清說不明。作為謀士,他想研究對策,與對方鬥智;作為軍人,他想擺開戰場,與對方拚搏!可是,他找不到對手,或者說知道誰是對手,可對手卻根本沒有奮起反抗的跡象!朱崧的頭腦裏,便不時地閃出“困獸猶鬥”,這句成語,也充分地品味出了這四個字體現的那種無可奈何的悲哀!

在這種悲哀情緒的趨使下,朱崧對常德城內發生的稍有影響的事,都要查清事件產生的前因後果。

當吉春堂貼出海文告示後,盡管朱崧早已從民眾口中了解到,逢年過節或有疫情發生,吉春堂總是會慷慨送藥,廣濟百姓,但時局不同,他不得不力促袁祖銘審時度勢,保持高度的戒備,以防農民進城後,發生暴動後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