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璧輝的話,朱崧打心眼裏是認同的,但他不會去和他爭,和他理論。因為,一切爭論最後看的還是結果。唯有平安地一天一天地捱下去,捱到他認為是最佳時機的那一刻,才是他心中之所求,才有袁祖銘麾下十萬大軍的保存!

朱崧摘下眼鏡擦了擦,閃過何璧輝充滿忿慨的目光,把頭扭向窗口,呶呶嘴說道,

看,熊宗文出來了!

3

吉春堂的東家熊宗文,身形飄逸地踱了出來。隻見他身著藏青色錦緞長袍,上套一件醬色兔毛鑲邊巴圖魯背心,一塊翡翠墜子係在腰間玄色臥龍袋上。頭戴一頂結著瑪瑙頂子的黑緞瓜皮帽,腳穿黑衝呢千層底鞋。

高挑的個頭,顯得挺拔;清瘦的瓜子臉上,兩道劍眉舒展著;不薄不厚的兩片嘴唇微微上翹,露出一絲笑意,頻添一股俊秀瀟灑的氣度。

三十出頭的熊宗文,若不是全常德城的人幾乎都認識他,任誰都會以為他是位風流倜儻,整日混跡於青樓茶肆的富家公子,實在是難能把他與百年吉春藥店的第六代傳人,常德城商會副會長等同起來。

可他偏偏就是。

麵對著眼前黑壓壓一片圍觀的人群,熊宗文雙手抱拳,左右一拱,眉頭微微揚起,朗聲說道:

各位父老兄弟姐妹,吉春堂藥店,自先祖熊賜履於康熙年間創辦,到今天的民國16年(公元1927年),已逾兩百餘載。幸蒙常德城民眾世代關愛有加,才使得我吉春堂香火不絕,傳承至今。作為吉春堂第六代傳人的我,深表感謝。新年伊始,時逢臘月,年關將近,何以為報?!

今日殺鹿,取鹿血溶於酒中,免費供給患有肺瘺吐血,崩中帶下,以及諸氣痛欲危者飲。以表我吉春堂之謝意。

好!圍觀的人們傳來一陣掌聲和喝彩。

熊宗文上前半步,再次拱手;在此,宗文有個不情之請,望年輕力壯,身康體健者讓患者上前來,與宗文一道,完成今日的仁德之舉。

圍觀人群產生一陣小小的騷動。上得前來的患者,對著熊宗文作揖打供,謝聲不絕。

待人群安定下來後,熊宗文略一抬手,店內倏地閃出一位上穿白緞子對襟短打、下穿白緞子燈籠褲,身體嬌小的身影。人們定睛細看,原來是位年方十六、七歲的少女,腰間緊束的絲帶,勾勒出她的豐胸蠻腰。一條黝黑的大辮子從湖蘭色的瓜皮帽中懸垂下來,白裏透紅的臉蛋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顧盼生輝。

好一位天姿國色的小美人!

她不是別人,乃是熊宗文的養女熊沉香。

乍見養女沉香現身,熊宗文微微一怔,雙眉倏地微蹙,壓低嗓音喝斥道:

“沉香,不許胡鬧!進去,讓你冬蟲師兄來!”

沉香背對人群,衝熊宗文頑皮地聳聳鼻子,伸伸舌頭,右手將那條黝黑的大辮子撩起朝左邊一甩,長辮子哧溜哧溜地在她那白皙的脖頸上迅速地纏上兩圈。在辮梢垂下的瞬間,沉香小嘴微張,細牙一咬,辮梢服貼地讓她含在了嘴中。

圍觀的人們屏息斂氣,睜大雙眼要看這位稚氣尚存的美少女如何殺鹿取血!

沉香左右兩手各拿一根筷子粗細的空銀管,抿著兩片嘴唇,一臉莊重的神色。靈巧的手指,把兩根空心鋼管在指間輪得呼呼生風。驀地,隻見她一個鷂子翻身,兩臂朝前一伸,兩根空心銀管迅捷、準確地插入梅花鹿頸部的血管之中。兩股騰著縷縷熱氣的鹿血,立即順著銀管汩汩地流入兩口酒缸。

沉香渾身上下白緞子衣上,無有半點血跡。

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取血殺鹿!圍觀的人們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4

自打熊宗文從店內步出,鴻雁閣茶樓的陸號包廂內,一對三十上下的年輕夫婦,幾乎是連眼都沒眨一下地關注著熊宗文的一舉一動。

男的長得儀表堂堂,身著筆挺的中山裝。女的眉清目秀,一襲滾邊的旗袍,勾勒出凸凹勻稱的動人曲線。

當一身白緞子短打服飾的沉香從店內閃出後,少婦忍不住從自己那精美的手提包中,掏出個小巧精致的望遠鏡,把焦距調到最佳位置,一邊看一邊嘖嘖讚歎,好功夫!是大師兄的真傳!哇,太漂亮了!簡直是天下少見的美人!好年輕呀……看那身坯,好像還沒解過懷……

聽到身旁太太不斷的地自言自語讚美,感歎,年輕的丈夫微微一笑,水韻,沒吃醋吧?

我欣慰都來不及哩!

也不後悔?

水韻把望遠鏡從眼睛上移開,望著丈夫,問道,聶振茂,是你在吃醋吧?

我?我吃什麼醋?

你不怕我去和大師兄破鏡重圓?他可是和我沒辦離婚手續的丈夫哩。

聶振茂微微一笑,我要是怕的話,會帶你來?

憑什麼這麼自信?

憑咱們的一對兒女,夠不夠?

唉……水韻搖了搖頭,不用憑一對兒女,就憑我不留隻言片語地離他而去,就已經無顏去見他了……他現在又有了這麼一位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子陪伴,我也就安心了。

據昨晚王基永王專員的介紹,這個女娃名叫沉香,是大師兄的養女?

噢?!那,他的夫人叫什麼名字?

大師兄至今仍是孑然一身,並未續弦再娶……唉,真沒想到哇……

大師兄他、他怎麼就……怎麼就這麼蠢?真是……說著,水韻臉頰一紅,勾下頭去,兩顆晶瑩的熱淚隨之滴了下來,喃喃地低語,都是我不好……

不,水韻,是我不好……唉,事情都過去十多年了,原以為這輩子天各一方,此生再不會相見,誰知鬼使神差……

……其實,我真的希望大師兄能夠再婚,就是娶上三妻四妾,我這心裏還好受一些!他越是單身,我越是揪心!茂哥,你知道嗎?大師兄他這是在等我呀……說到這裏,水韻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感,哽哽咽咽地抽搐起來。

……來,擦擦眼淚。聶振茂從中袋裏掏出手帕,一邊替水韻輕輕地拭著淚水,一邊寬慰道,我知道,女人最受不了的,就是男人的癡情。當初,你不是受不了我的癡情,又怎麼會再次回到我的身邊呢?這都是天作弄人哪……你難受,我的心裏同樣也不好過!大師兄,還是我們倆的救命恩人……

好——

樓下雷鳴般的喝彩和掌聲,牽引得正在勸慰水韻的聶振茂禁不住扭頭眺望。這一望之間,使得他不禁心頭緊縮,壓著嗓音疾聲厲呼,不好!有人向大師兄發難!

水韻心頭一驚,猛然抬頭。盡管她淚眼蒙朧,但習武之人,目光犀利!隻見一枚金屬鏢,在三、四樓之間,將懸吊著梅花鹿的繩索劃開了一道口子!

鏢是從哪個方向發出?!

壹號雅座!

找死!水韻銀牙一咬,就要起身外去!

且慢!聶振茂急忙一把拖住水韻,從鏢著的地方來看,對方的目的在於戲耍,考校!我們還是暫且靜觀其變才是!

5

聶振茂的判斷十分準確。

那枚金屬鏢的確是從壹號雅座發出的。不過不是“鏢”,而是一枚“袁大頭”!

“袁大頭”是從朱崧手上發出去的。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冬蟲那向空中的拋繩,吊鹿,沉香那準確無誤的插管取血,雖然博得了圍觀者的陣陣喝彩,但大多數也僅僅是出於一種捧場,精妙之處,恐怕也是鮮無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