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死神共舞
青春的世界廣闊無邊,但對於卡夫卡來說,卻不完全如此,布拉格成為他生命世界的中心,一片相對狹窄的空間,他隻來得及展現他豐富的想象力,也隻來得及展示他性靈世界的一部分,青春就離他而去,也就是說,他青春的大門剛剛開啟,人們隻看見了他那個世界的某個景象,甚至僅僅是某個角落,就見門沉重地關上了。可以這麼說,卡夫卡既是個沒有童年甘美的人,也是個隻擁有半拉子青春的人,因為他正處於青春期的時候,他的心理年齡在另一個方位已經接近了人生的蒼黃之年,盡管我們老是說他是一個混跡於成年堆中的孩子,但情形不完全是如此。可我們又覺得,即使他在四十一歲的時候就撒手人寰,也僅僅是中年時期。中年,對於任何一個男人來說,是最為強壯,是出成果,也是出疾病或發福長膘的時期,也可以說是青春的尾巴,極不甘心地在中年期的頭上臉上掃來掃去。盡管如此,它們似乎都不屬於卡夫卡。這是個沒有福氣享用每個年齡段的快樂和幸福的男人,他既幼稚,又練達,卻又確實不知道在自己青春結束的時候該著手準備些什麼,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後幾日,他也不知道離開塵世,意味著什麼,要幹些什麼,除了寫作,他幾乎無所為。但他還是在思索,在玩索,因為他是卡夫卡,一個和死神一起跳舞,卻從來就沒有踩準過步點,生命節奏感極差的男人,可他照舊是一個舞者,而給予他舞蹈魅力,並時時圍繞著他的舞動而侵蝕一下他的器官的,就是肺結核,後來的喉結核及並發症。
卡夫卡害怕死亡。這依舊無可厚非,正常的人都忌憚死亡。他說,作家也害怕死亡,因為他還沒有真正地活過。他還說:
“……天真的人有時暗暗希望:‘我恨不得死去,看看人家是怎麼哭我的。’一個這樣的作家持續不斷地實現著這一願望,他正在死亡(或者說,他不是活著),不停地哭泣。於是產生了一種可怕的死亡恐懼,但它不必以死亡恐懼表現出來,而是能以懼怕變化、懼怕喬治穀的麵貌出現。……凡是我寫過的事將真的發生。通過寫作我沒有把自己贖回來。我一輩子都是作為死人活著的,現在我將真的要死了。我過去的生活比別人的要甜蜜,我的死亡將因此更可怕。作為作家的我當然馬上就要死去,因為這樣一種角色是沒有地盤,沒有生存的權利的,連一粒塵埃都不配;隻有在最瘋狂的塵世生活中才有一點點可能;那僅僅是一種享受欲的幻想。這是作家。但我自己卻不能連續生活下去了,因為我沒有活過,我始終是黏土,我沒有把火星變成火焰,而僅僅是利用它來照亮我的屍首。”(見《卡夫卡集》 《致馬克斯·勃羅德》第457頁 上海遠東出版社)
這是卡夫卡的自我總結,這個永遠的運用悖論的高手,以這種方式總結了自己,也為自己設置了台階。而真正活過的人,在我們喜歡談論俗事俗物俗人的平庸的世界上,或許更容易害怕死亡,因為他們確實真正地活過,不管生活的質量和檔次如果,不管是小人還是草包,活著,就成為活著的理由,死亡,直接掐斷了他們與這種理由對話的關係。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多半是被生活和疾病撕碎,很多人不是無法將病治好,而是在還沒治療的時候就被嚇了個半死,最後真的就雙腿一瞪,兩眼一閉,兩手一撒,就去了。但卡夫卡不同,他是被自己撕碎了的,他在被疾病的小手手開始拉他的衣角的時候,就將小手手變成了一雙有力的死神的巨手,合力將自己撕裂。
1917年8月,命運開始進一步折磨和捉弄卡夫卡。事先沒有任何一點征兆,他也一如既往地活在他的世界裏,不安,恐懼,孤獨,寂寞,焦躁,神經質,悲哀,怨恨。而在身體越來越羸弱的時候,他居然還來了興致,以肉體上一絲不掛來開始他卡夫卡方式的遊泳,出入於遊泳館。長期的遊泳對身體是有極大好處的,但對於卡夫卡來說,他無法做到經常性地運動,各種資料也沒有特別記載他喜歡運動或厭惡運動的言行,他那麼個瘦骨嶙峋的人,一個博士,一個文人,能撲進水中來幾個“狗刨式”遊泳姿勢,已經實屬不易了。遊泳並沒有給他的身體帶來好處,就在這年8月初的這次遊泳中,他在毫無疾病的征兆中吐了幾口鮮血。要是換了別人,大概會即刻張皇起來,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某機件出了故障,而稍微懂一點醫學知識的人,可能會立馬想到那大口的鮮血來自於自己破損的肺部。但卡夫卡卻並不是特別在意,雖然也隱隱感到有些不安,卻沒有立即去看醫生。沒過幾天,也就是8月10日淩晨五點左右,正在酣睡的卡夫卡再次爆發性地大吐血。這時的卡夫卡才感到事情嚴重了。他趕緊下床,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顯得焦躁不安,走了沒多久,他又坐回到床上,想平靜下來,但鮮血沒有停止,源源不斷地從他的嘴巴裏被咯出來。屋子裏顯得極為壓抑。他可能想到了在遊泳池吐血的情景,後悔當時沒有及時去醫院,時下,情況變得讓他害怕起來,但這顯然已經有些晚了。早晨,那個好心的,在卡夫卡看來是具有獻身精神而又特別實在的姑娘來了,她看到了他吐的血後,對他說:“博士先生,您的日子不會長了。”這個侍女說的是實話,但他企業感覺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要好。也許這是他的故作鎮定,到了下午,才去醫院看醫生。第二天夜裏,咯血又開始了,但沒有前一夜嚴重,血還是很快止了。他長時間地感到胸悶,呼吸急促艱難,咳嗽越來越嚴重,伴隨著發高燒,夜裏出虛汗等症狀。無奈之下,他隻得隻好去了醫院,但開始給為他看病的兩個醫生都將他的病診斷為上呼吸道感染,也就是我們感冒時經常出現的氣管炎支氣管炎,情況好像沒的那麼嚴重,他懸著的心也落到了肚子裏。但到了8月下旬,他的身體終於向他發出了無法支撐的信號,咯血更加嚴重,持續不斷地發著高燒,夜間大量的虛汗也使他難以入眠。在朋友布洛德的幫助下,他再次到醫院向醫生問診,最終被診斷為肺結核。
我們不妨來了解一下肺結核的基本知識。肺結核,簡稱TB,是結核病的一種,也是人類最為常見的結核病,換句話說,80%的結核病主要集中在人體的肺部。醫學告訴我們,結核病是由結核杆菌引起的慢性傳染病,可累及全身多個器官,但以肺結核最為常見。這種病的病理特點是結核結節和幹酪樣壞死,極容易形成空洞。臨床上多呈現出緩慢性的過程,少數可因起急發病,病人感覺異常不適。而常有低熱、乏力等全身症狀和咳嗽、咯血等現象是此病在呼吸係統上最明顯的表現。而肺結核是結核分枝杆菌引起的肺部疾病。主要是由開放性的病人咳嗽、打噴嚏時散播的帶結核杆菌的氣溶膠進行傳播的。這種病的症狀主要表現為:周身乏力,極度疲倦;手足發熱,食欲不振,夜間時有盜汗現象;發燒不止,體力下降,雙肩酸痛等;持續性咳嗽,但多屬幹咳,痰卻不多,有時痰中帶有血絲;大量咯血,胸背疼痛;高熱等。
卡夫卡患病了!
肺結核!
這個事實其實對於當時很認識卡夫卡的人來說,並不算是奇怪之事,在他們的眼裏,這個神經兮兮的人本身就有病。疾病隻不過是他的影子,他生存的一個信息,或者是他的另一個屬性,無論從他的身體,還是心靈,精神來看,他都是有病的。問題是,卡夫卡是個“病人”,生活中的其他健康之人也是“病人”,他們與卡夫卡永遠一致的一點就是:他們共同患有“人病”。這是人類共同的命運,共同的苦難,人類就是在與疾病作鬥爭的過程中,把自己也“鬥”成了疾病的病原體或最大的病源之一,卡夫卡深受其害,他們也沒有獲得解脫,實際的情形就是,他們互相傷害,又自傷,再互相鬥爭,在取得一定階段的勝利後,又互相開始新一輪的傷害,再自傷,如此循環,反複不已……
“我又一次竭盡全力衝著世界大叫;然後他們塞住了我的嘴,捆住了我的手和腳,在我的眼前蒙了一塊布。我被好幾次翻過來又折過去,我被拽著坐直了,又被放倒,這又有好幾回,他一下一下狠狠地揪著我的腿,疼得我挺直了身子,他們讓我在地上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然後用什麼尖的東西深深地紮在我身上,一會兒紮紮這兒,一會兒紮那兒,他們隨心所欲,叫你一點防備都沒有。
“多年來我一直坐在這個大十字街口,但是明天新登基的皇帝要來了,我得離開我的位置。我對我周圍發生的任何事都不插手,這既是我的原則,也是出於反感。我已經很久不乞討了;那些長期以來總是從這兒走過的人還是賜我一些錢,出自習慣,出自忠誠,出自熟人關係;那些新來的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我身邊放著一個小筐,每個都隨自己的美意向裏麵扔卡。因為我對誰都不關心,對街上的喧囂和胡鬧都投平靜的目光,並保持平靜的心靈,所以我對一切同我、同我的地位、同我的合理要求有關的事比任何都理解。對這些問題是無須爭論的,它隻能適合於我的意見。因此,今天早晨一個警察走了過來,他當然很熟悉我,我當然也從來沒有警覺過他,他在我麵前站住了,說道:‘明天皇帝要經過這兒;諒你明天也不敢到這裏來了。’我用這個問題回答他:‘你多大歲數?’”
這是卡夫在1917年8月3日的一則日記(見《卡夫卡集》 第546頁 上海遠東出版社),一則全新的,帶著新的反叛意識的日記,是大病患者卡夫卡少有的帶著勇士般的氣度的表現,或許,他的真的要開始朝著他麵前強大而又荒誕的世界大吼大叫了,他要同一切疾病和疾病的傳播者,一切人病進行勇敢而徹底的反擊了。但肺結核的現實意義他仍然看得非常清楚,他也不得不麵對這種在當時還沒有特效藥可以治療的病,不得不考慮身體在它的無情折磨下會變成什麼樣子,於是,他憂心忡忡,必須得仔細想想,是的,他在思考,在思考著一切可以稱為痛苦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