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者之貽

卡夫卡曆來都被看成是一個對塵世有著極端陌生感的人,孤獨成了他生命中的標簽,而且他恐懼所有人,包括親人,朋友,同事,甚至所愛的人。但無論怎麼說,作為天下飲食男女者之一,卡夫卡不可能不食人間煙火,沒有七情六欲。他是個男人,男人的世界裏不可能缺少女人,一旦女人不光顧男人的生活,那這種生活就不是“健全”人格所具有的生活,因此,卡夫卡的生活裏從不缺少女人,除了他的童年(母愛的缺席,一個家庭最“大”的女性力量的移位)和進入創作狀態時,甚至可以說,卡夫卡從來就不曾在他的愛情世界裏讓女人缺席,我們不能單單從一個從小就缺乏母愛而導致其成年後狂熱地渴望母性的關愛來看卡夫卡有些偏執和奇怪的情感生活,自然,也不能拋開他童年的經曆而單從成人後的情感經曆去看待他的愛情,其實,作為一個男人,癡情與女人,或沒有女人根本就活不下去,是極其正常的,是男人的天性使然,況且卡夫卡還是一個多愁善感的男人,一個文人,他比一般作為粗人形象在世上滾打摸爬的男人更容易從感性的角度去認識和親近女人,他的某些想法和舉動可能比一般自我感覺良好、甚至是真正意義上有教養和高雅的男人更能吸引女人的注意和好感。卡夫卡自稱是他見過的男人中最瘦的,他的外表似乎達不到傳統男人的標準。但外形畢竟是外在的,隻能當作參考,除了那些頭腦簡單或長了腦袋卻不長“腦袋”的女人才一門心思隻看男人的那張臉和身塊,所以讀過博士,後又成了文學家的卡夫卡自然也會有女人緣,至於他的招數,可能隻有他自己才最清楚。但話又說回來了,除了精神追求、心靈的感應等帶有詩意化的說法之外,男人追求女人,性的因素也往往起著決定作用,甚至可以這麼說,性是愛情之母!沒有性的愛情,很難成立。經驗告訴我們,臉蛋、身材和性,是男人獲取女人之心的三大法寶,也就是說,男人對女人外表和性能力的要求,遠遠超過女人對男人外表和性能力的要求(當然,在當今社會裏,性能力已經成為男女共同的苛刻,無數離婚者的主因,大抵就是性能力出了故障,而且出故障者往往多為男性,這是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現象,包含了心理和生理兩個原因,但這不是本書闡述的重點,姑且一筆帶過吧)。任何一個男人,甭管他修養和學識多麼的高,在美女麵前,幾乎沒有不嘴饞心軟身子熱的,至於沒有鬧出緋聞,沒造成夫妻離婚,大概有如下的原因:一是這些男人有色心,卻沒色膽,由老婆監管著,無法動彈,二是被身份所囿,被一張到了棺材都還要化妝(死要麵子!但事實證明,死要麵子的這類所謂的有身份的人,往往最不要臉!)的“臉”給桎梏著,身心皆奈何不得!三是有真正修養者,真正的德高望重者,真正的正人君子,被自己的修養所抬升,自然不能與風流美女做下苟且之事,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在老婆之外的美女麵前不心花怒放。其實,這些也都極為正常,天性也!卡夫卡自然也不例外,這也是引起我極大興趣,專門列出一個章節來寫寫他的愛情的主要原因。可以這麼說,卡夫卡是一個極為癡情於愛情與性生活,又絕對花裏胡哨,三心二意,心猿意馬,喜新厭舊,甚至在性與愛方麵都表現得有些淺薄的男人。他整個身心都傾向於“柔軟”(盡管有時在解讀卡夫卡時,總覺得他是那種典型的“外柔內剛”型的男人,外表看起來荏弱,但心卻很強硬,固執,不會輕易動情和改變已經做出的決定。他之所以在在父親麵前顯得那麼“渺小”,是被父親徹底擊敗的一個人,而且在社會上也是充當了一個羸弱者的角色,但那僅僅是因為他父親和社會過於強大,他無法撼動!假如,他的父親不是那麼一個暴君,他所處的那個社會沒有那麼無情地對待猶太民族呢?就很難說清楚了),但他把最柔軟的部分讓給了女人,盡管他在對待愛情和婚姻永遠顯得那麼隨意,似乎有不尊重女人愛情和婚姻要求的嫌疑,甚至他最後“拋棄女人”真有點決絕的冷硬作風。但卡夫卡就是卡夫卡,他苦難的生命進程中,至少在我看來還是有那麼一道亮燦的風景的,那就是幾個女人和由這幾個女人所給予他的愛情,卡夫卡實在應該適當地跳出他的天性、家庭和猶太人命運的“圈子”,用心品位和解讀女人和愛情,讓冰冷的世界也熱乎那麼一陣子,其實他也那麼做了,但做得很不徹底,因為他是一個在成年堆裏玩耍的孩子,因為他確實不容易“專一”。

本章所要講的是卡夫卡生命中最後兩個女人,一個是密倫娜,一個是多拉。

毫無疑問,與卡夫卡交道打得最長久,彼此相愛得深沉,差點就讓卡夫卡成為一個家庭男人的女人是菲莉斯·鮑威爾。卡夫卡為他分的心是最多的,而且寫了很多情真意切的書信,由此可以看出菲莉斯在他生命曆程中,尤其是在渴望家庭方麵的重要地位。但生活不僅開了卡夫卡的玩笑,也開了菲莉斯的玩笑,他們最終沒有成為法律上承認的夫妻,訂婚,解除婚約,再訂婚,再解除,如此反複,除了說明兩人藕斷絲連,有一定的感情基礎和彼此成為生理、心理和生活的需要之外,隻能以他們彼此並不是互相信任,互相了解,互相擔待,互相寬容的戀人,比如,他們經常吵架,特別是在1916年11月在慕尼黑,卡夫卡舉辦了一次重要的朗誦會,菲莉斯也去聽了他的朗誦,但誰也沒想到事後兩人卻爆發了激烈的爭吵,互相指責對方極端自私,結果兩人不歡而散。1917年7月,兩人再次訂婚,但好景並沒延續多久,兩人卻又因為很多並不重要的事情多次發生了衝突,互不相讓,即使兩人共同前往匈牙利旅行,也極為不順利,一路上兩人幾乎都沒給對方好臉色。卡夫卡告訴他的匈牙利詩人朋友福克斯說,他和自己的未婚妻又幹架了,吵翻了天。看來,卡夫卡似乎並沒有好的法子解決這些矛盾,甚至也沒有心去解決,他告訴朋友自己與未婚妻吵架的事,充其量也隻能說是他對兩人愛情和婚姻還沒有失敗,但也沒有多少信心。

最終,卡夫卡和菲莉斯的愛情和沒有踏上紅地毯的婚姻隻能宣告失敗,他本人似乎也並沒表現出過度傷心和遺憾的樣子來。沒多久,他結識了一個叫尤麗葉的女人,但他們那種半死不活的,不了了之的愛情,最終也沒有結果。這多半還是由卡夫卡自己造成的,他的洛維家族的氣質和文人氣質共同主宰了他,決定了他的意誌去向,但他畢竟是處理這類情感事件的能手,盡管他會感到傷感,會寫出一些憂傷的文字。而就在他還沒完全與尤麗葉斷絕愛情關係的時候,在什累申,他又認識了一個猶太姑娘,並贏得了他男人的歡心,鴻雁傳書成了他們之間最主要的交際方式。卡夫卡也不是不愛她,但也不是全然愛她,就這麼在文字的點撥或述說中,他在紙張上和文字裏發泄著他的情欲和由所剩無幾的青春帶給他的焦躁和“失態”。他們這種極為老套但很具有雅人行為的通信方式,卻維持了三年之久,這恐怕也隻有卡夫卡式的人,才做得這麼好。

我不是帶著責難或更嚴重的譴責方式在說愛情場上的卡夫卡(其實,我覺得那是極聰明的行為。盡管很多人總結了愛情中的男人女人的心理和行為後說,愛情使男人越來越愚蠢,使女人越來越聰明,我看不盡然,卡夫卡在風流場上都從來不是一個愚蠢者的,雖然他的婚姻實在是極不成功),而是更願意帶著戲謔、調侃或幽默的方式說說卡夫卡的情感生涯,即,話題不能過於沉重,但也不能過於輕鬆。卡夫卡大概也是這麼對待他的愛情和婚姻的,但卡夫卡外在表現形式上與他內在的心理確實反差極大,比如,他在大大小小的場合裏的高聲說話,言辭鋒利,見解獨特,甚至不加掩飾的哈哈大笑,在很多人看來,也僅僅是表象,他們很難將他同調侃、幽默等因素聯係起來,但他確實又是在調侃人生、愛情和婚姻。我的意思是,在和什累申的這個姑娘還在火熱情緒中通信,好得不明不白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與另一個女人打上了交道,那就是密倫娜·耶申斯卡。就我本人看來,這個女人應該是卡夫卡愛情世界中最重要的一個女人,盡管他們交往的時間就半年多一點,但就整體來說,她超過了其他任何一個女人對卡夫卡產生的強大的影響和刺激。

密倫娜是一個充滿了激情和活力的女人,一個對社會人生見解獨到的作家。她出生在布拉格一個古老的捷克家庭,而這個家庭成員的血液裏幾乎都流淌著激情的血液,骨子裏浸透著一個重要的傳統,那就是傳統的捷克家庭共有的愛國情結。她的家族在布拉格非常有影響力,地位顯赫,而她的一位祖先曾經因為反對當時的哈布斯王室對捷克民族的奴役而被判處極刑,這顯然是她那個家族的悲劇,但毫無疑問,也是家族的光榮。承接了這份光榮,後來,她家族的祖姓被用拉丁文刻在布拉格舊市政大廳的青銅牌上。密倫娜不僅繼承了她家族高貴的血統,而且擁有一個新式女人所擁有的特征,那就是精力充沛,激情四溢,精神飽滿,神采飛揚,而對感情,尤其是愛情充滿了強烈的饑渴感和不竭的熱情,開朗,大膽,勇敢,甘願為情愛獻身,但如果你以此就認為她是一個輕率和沒有智慧的女人,那可是大錯特錯,實際上,她不僅聰慧,而且遇事冷靜,沉著,反應敏捷,善於判斷,敢於決斷,而且在某種情形下又顯得極為冷酷,極具人格魅力。一句話,不管是對友情,愛情,還是對事業,她都熱情洋溢,慷慨大方,樂於助人。不過,據她朋友說,她又是一個對朋友愛嘮叨和提出各種各樣苛刻要求的女人。她年輕的時候就是個無法控製自己欲望,揮霍無度的人,包括錢財、青春、情感和個人生活,即使後來成了作家,都無法停止她即興發揮或處心積慮的揮霍。但這也不能說她沒有能力把握和控製自己的情緒,相反,她向來有自己的主張,她認為她自己的情感和別人的情感都是一種必要的資本,當然,這些那些的資本統統都是由她支配,如果不這樣,她就無以成為獨特而又激情澎湃、個性張揚的密倫娜。

但密倫娜的家庭和童年生活看起來也並不美滿和幸福。在她十三歲的時候,母親去世。她的父親是布拉格捷克大學的教授,激進的捷克民族主義者,一名外科醫生,但他的修養,尤其是他的性格並不像他的頭銜和職稱所標榜的高級知識分子那樣,他對女兒密倫娜在生活上的關心太少,處於不痛不癢的那種狀態,而在管教女兒方麵,也顯得極為沒有耐心和簡單粗暴。這使年少時期的密倫娜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麵對這個家庭專製的冷血者和“暴君”,密倫娜的感覺與卡夫卡有相似的地方。這也是後來兩人交往,有共同語言,能互相傾訴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家庭的冷酷和童年的不幸生活,並沒有使密倫娜消沉,相反,不幸的生活磨煉了她的意誌,使她有充足的心理準備和勇氣麵對殘酷的現實。最為重要的是,她是一個開朗勇敢,熱情奔放,聰明能幹的女人,她有自己熱愛的事業,也積極追求自己的愛情,同時也熱情地參與共產主義運動。因此,即使在參加正義事業的同時,她依舊不忘“揮霍”著她旺盛的精力,大膽而不停地追求理想中的愛情,換句話所,他的男朋友很多,卡夫卡隻是其中之一。可以想象,像密倫娜這樣的女人,她的愛情應該是很有檔次的,她的個人魅力征服了很多男人,包括伏契克(著名的捷克愛國者,《絞刑架下的報告》的作者。作者注)。我曾經聽到過某教授在講授密倫娜的愛情故事時,帶著揶揄、嘲諷、批判、反感的語氣,在這位老先生看來,一個革命者,如果男朋友眾多,即使那些男人都是真正的革命者,是知識界精英,是作家詩人,但都是極不妥當的,有辱革命者和卡夫卡聲譽的。如此看問題,其實也無可厚非,隻是那老人家說誰誰辱沒了誰誰的名聲,我看是他心理陰暗所致。後來,也就是在1940年,密倫娜被捕,被關在納粹德國的集中營。於是我們不得不承認一個人的人格魅力在眾人中所產生的巨大作用,就在那個猶太人的墳墓,無數生命被研為齏粉的地方,密倫娜以她的才華、氣質和精神,鼓舞了那些身心遭受嚴重摧殘的難友,她是他們的精神支柱,是他們的夢和溫暖,即使是死亡降臨,她也是能給予他們慰藉,指給他們天堂之路的人。

在密倫娜的愛情故事中,出現了一個叫埃倫斯特·波拉克的男人,這是一個猶太作家。密倫娜的熱情奔放和狂放浪漫的性格與這位作家的性格極為合拍,兩人墜入了愛河,並很快就準備結婚,但遭到密倫娜那個做外科醫生的父親的強烈反對。這位粗暴的捷克民主主義者立即釋放了他的暴君能量,強行將自己的女兒關進了精神病院,理由是,她病情非常嚴重,必須進行治療。但這沒有用,密倫娜在後來出了精神病院後,並沒有被父親的粗暴所嚇倒,而是毅然選擇與波拉克相愛,密謀私奔,去了大城市維也納。這種與父親的原則背道而馳的行為,極大地震怒了父親,他很快就宣布斷絕了與女兒的父女關係,將他的粗暴和專製進行到底。後來的事實證明,密倫娜的眼光並不準確,與波拉克的結婚也顯得有些草率,盡管他父親或許是出於一個專製者的粗暴和家長作風而反對她與波拉克結婚,並不是他眼光犀利,真的就看穿了波拉克的真實麵目,但就反對兩人結合這件事上本身來看,這個大學教授是沒錯的,至少他作為父親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他畢竟在社會現實中,在大學圈子中已經見識太多,什麼人的嘴臉還是能甄別一、二的。而婚後的密倫娜也才發現自己選錯了人,這個叫波拉克的猶太作家,其實是一個薄情者,三心二意者,他最齷齪最卑劣的行為,就是將自己對妻子的不忠公開化,而且將她排斥在他的精神和社交圈子之外。盡管年輕時代的密倫娜擁有眾多的追隨著,而且很多都是優秀的男人,但對於愛情和婚姻,她顯然還是看得很重的,愛情就是她生命的全部。這場婚姻的打擊使她感到孤獨和冷清,也有些許的憤怒。為了派遣孤獨和寂寞,她經常參加維也納的文學沙龍,希冀在那裏找到快樂,或者發泄一番情緒。說起文學或其他的什麼沙龍,熟悉它們的人,都不以為然,不熟悉的人,多半會以為那是一個充滿麼活力、潔淨、浪漫、文學和藝術、才子和佳人、夢和精神的地方,其實不盡然,維也納的文學沙龍,跟世界上其他的這樣那樣的沙龍沒什麼兩樣,那種地方雖然不能等同於社會上的肮髒下流的處所,卻也是一個充滿了精神暴力、色情、齷齪、文學與墮落、才子與流氓共處的地方,說句嚴重的話,在那個地方,什麼人都會原形畢露。當然,真正的才情者也是有的,那就看是在什麼情形下出現,而他們又充當了什麼角色而已。密倫娜是個有抱負的卻又不願受羈絆的女人,年輕時在布拉格那種有理想、有追求、熱情洋溢的生活場景還時時在她腦中閃現,而現在麵對文學沙龍裏的烏煙瘴氣,她極不適應,感到極度寂寞、失望和痛苦,內心極為空虛,甚至到了隻能用可卡因來麻醉自己神經的地步。就在這種情形下,她認識了卡夫卡,並很快就開始了通信。

在一封信中,卡夫卡寫道:

“當我從大信封中抽出這個本子時,我幾乎絕望了。我想聽您說話,而不是想聽那種從就溝壑中冒出的我已經熟悉了的聲音。這聲音為什麼要插入我們中間呢?直到後來我突然想起,這聲音曾在我們之間起過媒介作用。此外,您對自己下了那麼大的功夫,這使我功能到難以理解;而您懷著如此真誠的感情做了這件事,這又使我非常感動。您來回調整句子的順序,您這真誠的感情顯示出的可能性和美妙的、天然的合理性,使我在捷克語中發現了一個新的天地……有好幾次我曾想問您,您為何不試試用捷克語給我寫封信來。我並不是說您的德語不熟練……我想讀您用捷克語寫的東西,是因為它是您的母語,在那裏密倫娜才是完美無缺的(您的翻譯已經證實了這點);而在這裏,即在您寫的德語裏,則隻有來自維也納、或者為維也納準備的那一部分密倫娜。因此用捷克語來寫吧,我請求您……您問我訂婚的事。我曾兩次(說具體點是三次,因為兩次與同一姑娘)訂婚,三次解月十都離結婚隻有幾天……總之,我從這裏和別的地方都發現,男人在這種情況下遭罪更多,或者說(如果要那麼看的話)比女人更缺乏抗拒的能力;女人都總是無辜地受罪,誠然,不是說她們對此“無能為力”,而是說,從最本質的意義上講,這顯然最終仍要彙入到“無能為力”之中去的。再說,反複思索這些事是沒用的。就好比您費盡力氣要打爛地獄裏的鍋爐一樣。首先,這是辦不到的;其次,即使辦到了,砸鍋爐者雖然在飛流而出的熱氣體中焚為灰燼,地獄卻仍絲毫不為所動,堂而皇之地照樣存在……不管怎麼說,首先應該在一個花園裏躺下,盡可能地享受這疾病(特別是假如這不是真病的話)的甜美。這裏麵有許多甜美的滋味呢。”(見《卡夫卡集》《致密倫娜》第412-414頁,上海遠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