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別山連綿千裏,山連著霧,霧繞著山。山下是河,河上是山。雨奔山頭,雪占堖,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有水流雲浮煙起的地方就有人家。將軍未當將軍之前叫牛兒。牛兒是世代農家的兒子。鳳兒未同將軍結婚之前也是世代農家的女兒。他們從娘肚裏子落在地,像樹一樣紮根這方土地上,生長著,潤著雨露,享著陽光。兒長大女長成,愛就像山間的泉水破岩而出。
牛兒和鳳兒的愛情是在平民學校裏發芽的。
那時候大別山的人們紛紛地燥動不安。牛兒和鳳兒一起上紫雲鄉平民學校。那時候清朝推翻了,共和了,是民國。民國政府有兩個,一個叫做南京國民政府,一個叫武漢國民政府。武漢國民政府在鄉間設平民學校。平民學校是掃盲機構,歸民眾教育館管。紫雲鄉平民學校設在紫雲山深處的鄭氏祠堂裏。鄭姓是當地旺族,鄭氏祠堂鬥拱飛簷,粉牆青磚,一進五重。農民運動起來後,農會將鄭氏祠堂充了公,將大殿改成了平民學校。平民學校是民眾機構,教員不拿工資,隻拿補貼,有飯吃就行,屬於誌願者。紫雲鄉平民學校隻有一個教員,是武漢國立師範的女學生,有個好叫的名字,叫鄭秀雲。鄭秀雲是鄭家寨鄭維新的女兒。鄭家是當地首富,鄭維新是縣參議,縣鄉紳聯合會的會長。鄭秀雲是大家閨秀,穿學生裝,留齊耳短發,漂亮得讓種田人不敢抬頭。鄭秀雲是誌願回鄉的。“首義革命”打響,接著就是北伐,農民運動在大別山區蓬勃展開,在武昌革命政府農工部任農工部部長的董必武,就動員他的武昌中學,武漢省立第一師範第學校紅安麻城兩縣的學生,以特派員的身份回鄉進行啟蒙教育,指導農民運動。動員回來的學生都是當地的富家子弟,鄭秀雲就是其中的一個。
平民學校是夜校。白天不上課,晚上上課。一到晚上,大別山的天黑了,牛兒和鳳兒就同山裏的青年男女就舉著火把,一齊到鄭氏祠堂來上課。熊熊的火把一隊隊地來,集到鄭氏祠堂裏,踩熄火把後,坐在大殿的教室裏。平民學校的課桌是拆了鄭家的穀倉楓樹板子做成的,一律一尺八寸寬,做了腿,一排排地排著,又窄又密。幾盞土壺燈吊著,噴火吞焰地亮,男男女女混著擠坐在一起,那場景就非常生動。那時候大別山裏也同山外一樣講男女授授不親,不過不是書上的那種講,山裏人將書上的通俗了,叫做鯽魚不跳鯉魚塘,男人不搞女人行。平民學校辦起來了,準許男的上,也準許女的上,那場麵就生動。那場麵要是不生動,就不是人間。牛兒擇在鳳兒的後麵坐。鳳兒在前排,鳳兒在後排,隔著一尺八寸的課桌。一尺八寸寬的距離,對於牛兒來說正好,觸手可及。
美麗如天仙的鄭秀雲坐在戲樓的台上,踩著風琴上課,教山裏的青年男女們唱歌兒。本來是要教識字的,可是牛兒對教字不感興趣。鄭秀雲一教識字,牛兒就舉手。要舉手的。鄭老師規定的。原來牛兒不中他的意,就愛在下麵亂喊。為此事鄭秀雲批評了他。鄭秀雲對他說:“現在是學生了,不是放牛娃。有什麼問題請舉手。”天不怕地不怕的牛兒,在美麗的鄭秀雲麵前很乖。鄭秀雲批評他,他連連點頭稱是。牛兒舉手,鄭秀雲隻得停下。鄭秀雲問舉手的牛兒:“有什麼問題?”牛兒紅著臉站起來說:“老師教唱歌兒吧。”鄭秀雲問:“為什麼?”牛兒說:“教歌兒好玩些。”牛兒上夜校是來好玩,能與鳳兒坐在一起,聳著鼻子聞鳳兒身上散發出的香味比什麼都好。坐前排的鳳兒學了好多字,能寫自己名字了。坐後排的牛兒怎麼也學不會寫他的名字,學不會臉也不紅,說:“一個兩個叉,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牛兒要鄭秀雲教歌兒,一些男伢子就附和,說:“對,對,教歌好玩些!白天做活做累了,夜裏渴困來了,教歌兒,來精神沒得渴困。”姑娘們盡管不樂意,她們是來識字的,但是她們不敢反對。
鄭秀雲沒辦法,隻得停下教字教歌兒。鄭秀雲坐在風琴上,兩隻手舉起來彈。腳踏的風琴是縣民眾教育館發下來的。鄭秀雲起了音,開始教歌兒。教青年男女唱《婦女解放歌》:實可歎,我女子,痛苦不輕;說起來,不由我,淚珠雙淋。三才者,天地人,應該平等。是緣何,重男子,女子看輕?教《放足歌》:叫你放腳不放腳,纏起腳來真羅嗦,妹也,走到河邊要人馱。我說大腳真正好,又能走路又能跑,妹也,爽爽快快樂陶陶。教《若不革命怎出頭》:人生在世幾多秋,若不革命怎出頭,奉勸人人入農會,好為窮人爭自由。這些歌兒都是鄂東民歌的調兒,歌詞是進步學生回鄉後改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