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故鄉鄂東(1 / 3)

第三輯故鄉鄂東

父親走路

父親走路從來不象我們

漫不經心地想著很多不該想的事情

在時空與土地之間

父親走過的路,象是一條

漂蕩黃金與季節的河流

我曾跟著父親走過田野的四季

父親以腳步聲,覆蓋土地的倦意

覆蓋我的那種緘默

使我沉悶許久之後若有所思

從穀場走向棉田

從春天走向秋天

從隆冬走向雨季

父親的雙足滿是歲月的陽光

使冬雪也悄然消融

遠親

一年隻來一回

一年隻往一回

為何來往一回

如此牽掛,如此記念

就像我家的老土灶

裏麵有一口大鍋

外麵有兩口小鍋

小鍋天天用

大鍋一年隻用一次

可是

不知為了什麼

母親天天給大鍋裝滿水

還要多添一些柴禾

把大鍋曖著

門後

習慣成為自然

勞動回來,我隨手把用過的鋤頭

往門後一丟

再用鋤頭的時候

鋤頭已被收撿到廂房

就在這短短的距離之間

母親用她一生來回行走

可是昨天

門後的鋤頭誤以為母親還在

等著母親收撿

半掩的大門,默不作聲

風摸了門一把

又摸了鋤頭一把

鋤頭哭了

掛在屋簷下的紅薯

從頭年的紅薯裏

挑撿出來的紅薯

是母親留給來年的苗種

它們在母親的夢裏深眠

返青在春天的風中

母親走了

那籃子苗種還在

以至我每次回家

總要特別關注屋簷下的歲月

每當走進屋後那塊園子

看見綠色的薯禾

我就看見母親晃動的身影

檀木梳

往返母親的一生

從青年走向老年

從故地走進家鄉

守著母親一生的精氣

任我隨意撫摸親近

一眼就能認出

香檀木梳產地海南

與母親相隔千裏

母親用精巧的香檀木梳

每天梳出晨輝

把家鄉照亮

嗬,香檀木梳

是祖傳的,還是他人送的

家鄉的雲兒總想猜出謎底

終有一天,母親走了

她留下香檀木梳

帶走了秘密

油菜花開

油菜是母親的命根

花開是母親的夢想

為母親把命根和夢想

種在田野

蝴蝶翩翩起舞

蜜蜂嗡嗡歌唱

油菜花開

開出我的心事

我來幫母親做些什麼呢

我有染一身金黃

永遠照耀母親的願望

風箏

飛到天上

那是鳥的身影

落在地上

那是我的身影

打開記憶

掏出我的童年

母親手中的那根線

還在,隻不過

那根線

變成了一條土路

通向母親的墳塋

昨天,母親放飛我

今天,我來放飛母親

野花片片

難得看見這樣一片境地

所有的野草全是裸體

我知道,我來這兒

不必西裝革履

自然而來,自然而去

盡量脫掉做人的那些俗氣

這是秋後一個早晨

我以懷鄉者的心情

悠然地靠近野花的清香

我看見,在它們身後是麻姑聖山

和母親的墳地

野花片片

朵朵都像先人的笑臉

先人歸葬故園

這是故園的榮耀

多了沉思,少了喧嘩

這是後人

景仰的和諧集體

母親的電話

我得承認

母親生前

隻接過我一次電話

好幾次電話

鄉下的弟弟告訴我

找母親

要到地裏去找

母親為棉花除蟲

為豆子鋤草

年年春天眼巴巴的

看著莊稼長大

能下地勞動

說明母親的身體還行

我多次放下電話

眼前飄動,母親如霜的白發

是母親打來的

兒啊,天冷了

該為床上

加床新的棉絮

今年棉花豐收

我給你們留了

一袋子上好的淨花

一股熱流

從電話那頭

湧到這頭

強烈地震撼著我

對待兒孫

母親是個不畏寒冷的人

內心堆滿

熊熊火焰

驀然回首

我站在秋的盡頭

風吹著我

我呼喚著母親

我知道

母親並沒有走遠

母親她把自己

藏在溫曖的淨花裏

東哥

毛主席登上天安門那天

東哥出世

於是,東哥就有了

向東的乳名

東哥做活賣力

無論幫誰幹活

他總是一拖~,身後

那輛破舊的人力車

把日子勒進東哥的肌肉

天上的太陽

總在東哥的背後

琢磨東哥的背影

東哥一生最愛做的

是修盤山路

為了進出方便

東哥早出晚歸

不惜低頭彎腰

是一個累死累活

不說二話的硬朗漢子

東哥人笨,心卻不笨

他的嘴不會吻女人

卻會含著女人

他說故鄉的星光鬆月

青草和流溪

都是他的情人

打個噸兒

東哥讓這些雲水襟懷

長出鳥語花香

清清溪一曲

山風撥動山的玲弦

東哥無時

不思念遙遠和遼闊的山外

他唯一能做的是

拉著故鄉的五更

去換城裏的早晨

日出東方

東哥不求來世千載

但守今生

山藥嫂子

山藥是一種草本植物

滑潤,生嫩

會種山藥的嫂子

旺盛地生長在故鄉

山藥嫂子便成了她的代名

山藥嫂子心裏除了山藥

還有一個男人

看看她種的山藥

就知道,昨日的傷痛

已掩麵而去

滿懷隻是她對那個男人的

懷念和忠貞

山藥種在地裏

山藥嫂子就往黃土深處走

從春天走到秋天

山藥嫂子以鋤頭的深入

與山藥盟約

直到有一天

山藥賣到了好價錢

山藥嫂子才吐真言

山藥是一種能安撫舊傷的植物

別的花開在枝上

山藥的花開在根上

山藥嫂子的一顆

永不失望的心

正點亮我對她的祝福

二狗的媳婦

個頭矮矮

生死不離故土

像一棵爬牆樹,老屋拆了

新樓建起來了

爬牆樹爬出老屋

爬不出土牆下的陰影

幾聲“汪汪”

二狗的媳婦從樓房裏出來

身段和儀表都藏到

粗大的歌喉裏去了

難怪有人說

別人唱歌要錢,她唱歌要命

一片葉子的呼吸會帶來春天

那是詩人的詩句

二狗的媳婦讀不懂,也不讀

但她知道,種子落進泥土

汗珠就會蹦出額頭

秧棵齊腰就要停止薅作

二狗媳婦最打人眼的

是一對豐腴了故鄉的乳房

那是養育故鄉的一道風景

二狗見人就吹

說他媳婦的奶子比月亮還白

還說他媳婦是個用晨光洗麵

用月光洗身的女人

很快,二狗的媳婦

成了故鄉的公眾人物

喊一聲二狗媳婦,山回水應

月照鄉土

1

遠遠地我從喧鬧的城市

走進鄉土

走進今夜的月光

蟄伏在體內的蛙兒

用潮濕的聲音喊我

我以月亮的名義應答

今夜月在浩空

我在故鄉的路上

我深深知道

我的故鄉就像月亮

不會流淚不會依附不會聲張

更不會生鏽

無請假生病的感覺

月照鄉土我的故鄉

就像莊稼那樣幹淨

就像戀人那樣漂亮

2

這是一種盛大的歡迎慶典

遠遠近近的村莊

高高低低的莊稼

不管是沉默還是舞動守在月下

任我的目光一遍遍地撫摸

我從時光裏取出新芽

是每天的日月光華

舔著它們的根須

長成今夜的遼闊

它們自己跟自己撒歡

自己跟自己戀愛

總是在風雨裏一次又一次找到自我

它們的愛情

飄著麥香飄著稻香

開出棉花的笑容

以千種美麗

獲得與無倫比的地位

它們活在莊稼人的記憶裏

活在我的記憶裏

傾聽它們帶走我在孤獨時的

寂寞

3

為什麼板結的土中

總有新鮮的根芽

這時候剛剛懷上的玉米

令人格外牽掛

就在這一刻

我聞到了彌漫夜空的乳香

那是我的母親

當年在玉米地裏澆灌

一瓢清水就像喂養我的一滴

乳汁

如今我和玉米

一起成熟一樣時尚

懾人心魄的月光嗬

洗禮了我一遍又一遍

念你如念母親

夢你如夢天堂

4

月照鄉土,我在月下朗讀

“母親背水,背了一整天

到家裏全是汗水……”

植下樸素的思念

讓我們彼此交換

變成今夜月下的詩行

我將翻曬鄉土

種上新的鄉戀

像往昔一樣眷戀土地

決不怠慢土地

月光作證

今夜的莊稼長了耳朵

我說的話

它們都已聽見

連同母親的微笑

清麗如遍地月光

回望浮橋河

一方仰慕已久的鏡子

映照著我們十分動人的聯想

鳥在自由的飛翔中找尋歸路

羊在落了一地花瓣的山路上舔著

晨光

淡泊高遠淨化風景的雲兒

輕輕地抹著麵進水中的倒影,觸摸

無邊無際的寧靜

河風吹來

沉寂的我們被一一喚醒

有人飛龍,有人舞鳳

我卻撩起河的波浪

長山島,太陽島,月亮島

相望成趣

守候著京九和以杜鵑花出名的一座

城市

我們無法描述那種割不斷的戀情

總覺得它們

像一首動人的大明宮辭

莫非這座形如鳳凰的湖

是王維別離太平公主之後

書寫紅豆生南國的地方

一條永不幹涸的河流

鮮活著我們不可遏止開發

又不可遏止保護的欲望

七月的田野

七月,綠色小調

變成綠色合唱

主題是故鄉的田野

風清月朗的村莊

春天的蛙聲

消失在春天米處

夏天的蟈蟈和蟬兒

積蓄奏響夏天的能量

抱土生長的稻秧

澄澈於渠水之中

長出如花似玉的女子之身

它的瓊漿

感化季節

充滿我們的日常起居

化作生活陽光

距離是一種美麗

親近更是一種美麗

還有豌豆

棉花,高粱

向我漫出

許多不經意的柔情

蒼天老了,大地不老

七月的田野

風清月朗的村莊

踏過蟲聲螢火

一道回到我的童話中來

月光之下

永遠有一片我在鄉夜

追樸歌謠的草場

寫在碧綠河生態養殖基地

遍地是鱘魚

加上我們這群“鱘魚”

碧綠河生態養殖基地,真的

活起來了,火起來了

可能有人已經遺忘

當年我們都是碧綠河的粘土

為了大壩的高度

歲月未老,幾多青春就在這兒

凋落成泥

龍生九子,鱘魚老板告訴我們

鱘魚是龍的後代

有恐龍蛋化石,就有鱘魚蛋化石

從碧綠河水庫建成算起

鱘魚生態養殖

在這裏已曆經了很多風雨

他的雙眸早已注滿閃爍的波光

人類進化的足跡被大地收藏

鋳魚老板的足跡

被長江大學華中農大寫進科研論文

我們慕名前來不是觀光

是來記錄一位水生專家的魚水情懷

不要問他來自何處不要問他從何時幹起

千年草籽,萬年魚子

他的動人之處

來自生態保護健康人類的魅力

鄉村之子

1

藍天纖塵無染

母親卻在陽光下暈眩

象條藤蔓悠長的田埂

抹不幹母親臉上的汗水

這些都是瓜熟蒂落的前兆

我知道,我的出生

不會沒有一點響動

如同大片荒地長出一抹綠葉

我一睜眼

會在路上遇見春天

奶奶告訴我

一陣嬰兒的啼哭

撞落早春的一樹花瓣

一張小嘴的吸吮

就把鄂東鄉村描成纏綿的畫卷

嗬,那就是我公元一九五三年正月二十三

我幸運出生,一聲驚歎

牆角那張板著麵孔的鋤頭

默不作聲

從此之後,我的名字

就跟著那張延伸著夢想的鋤頭

下了田畈

2

最初的夢鄉

以大片農田為背景

夢裏夢外的紅花草

扯我褲衩,喊我乳名

我想和花叢中的蜜蜂交個朋友

蜜蜂采花,我采蜜蜂

誰知蜜蜂蜇腫了我的嘴巴

能不哭嗎,我翹著嘴巴

把紅花草的五顏六色

裝滿土布縫的書包,然而

蜜蜂的勤勞

讓我忘不了摸黑勞動的

父親母親

這麼多年常有風雨

翻動我的舊事

在擺脫愚昧和貧困的歌謠裏

唯獨紅花草綠天涯的歌謠

最為動聽

3

那是一把撐開丁香花的紙傘

我在傘下

認識戴望舒的愛情

鄂東也有江南的雨巷

我的心,就是一扇

裝滿月色的窗欞

忘不了犁耙飄香的閱讀

明月升起我推開窗子

一口荷塘,一條稻埂

一簇水草,一陣蛙鳴

常常引出我的興趣

十年寒窗不曾作答

汗水和泥土搓成歡樂

便是滿天的星星

那時的我

就像姐兒門前一棵槐樹

要成木,不易

要成材,更不易

在艱難的守望裏

我得到了舉水河的滋養

凝聚著大別山的氣韻

印證著姐兒們的塵世

苦難和艱辛

4

你還記得嗎

那年我躲在你屋後的竹園裏

學斑鳩長長地叫了三聲

你還記得嗎

你聽到斑鳩聲,用鍋?產在鍋蓋上

甜甜地回應了三聲

你還記得嗎

你的父親坐在那道低矮的門檻上

狠狠地咳嗽了三聲

你還記得嗎

那咳嗽聲染苦了鍋鏟聲

那鍋鏟聲攆飛了斑鳩聲

你還記得嗎

5

茫茫宇宙,耀眼的是星星

茫茫人海,記住的是真情

那年冬天

大雪還沒有封山

想起那個采石場工地

我的身子溫曖

我的心不能平靜

那位燒火做飯的二叔

每天把炊煙收進平安的口袋

那位漿洗縫補的二叔

一生從未接觸過女人

他把我身上的補巴

縫補得光亮如月

他用針尖挑破手掌上的血泡

用嘴巴曝出我的疼痛

他的目光

透視出我不安分的靈魂

從那一刻開始

在漫長的黑夜裏

我將一把鏽鈍的鐮刀

磨得發亮

在鄂東的鄉音裏我依身相許

在鄂東的鄉音裏,我以身相許

用粗糙的詞彙

饒灌炊煙,種植童謠

收割我的稻草詩文

6

我寫山路

如雲的翅膀

扇起陣陣山風

落進林間

平靜如同湖中

我寫鳥語

鳥語是林間搖落的雨水

是童真的音符

是大自然的方言與愛情

我用詩歌

解讀鐵凝的《長街短夢》

解讀一位母親的母愛

——姑娘

你的眼好

請幫我紉上這針

這針尖上像有一座山

一隻燕子,一首童謠

娘要紉上它們

寄到千裏之外

——娘啊

我的眼好

讓我幫你紉上這針

還要紉上我的祝福

伴你越過今年的冬天

冬天喝酒

說的是農事,喝的是冬閑

在沒油沒鹽的酒裏

我們從留守兒童喝到留守老人

把包田包地喝成拋耕撂田

喝吧。一個十七八戶的

鄉村,走的走了,遷的遷了

他們雖然告別了躬耕田畝的

樸素生活,但他們

在城市裏的住址經常變換

他們的名字叫“農民工”

雖然天天見居於報刊

他們在夢裏不斷尋找家園

又遠離家園

冬天喝酒,這是天倫之樂的美事

起始於快樂,結束於痛苦

不知是誰,從熱淚中喝出一個“年”字

在暗淡的燈光之下

我們觸摸到人在他鄉的冷曖

喝吧。麵對窗外的青山

不要說五千年的愁怨

相信鄉村的炊煙

是一把柔韌的梳子

總會把那浮躁的思緒

梳理一遍,再梳理一遍

喝吧。所有的語言蒼白如紙

唯有喂養冬天的牛羊

喂養冬天牛羊的牧歌

無言地喂養鄉村的酒杯

孫二嬸

看了電視劇《手機》之後

孫二嬸決定給自己男人買一部

觸摸屏手機

她怕在城裏打工的男人花心

她把自己的像片

貼在男人的手機上

讓男人每天觸摸自己

不去觸摸別的女人

孫二嬸沒出過遠門

是一朵沒被人發現的村花

自從她的像片貼在男人的手機上

男人打工的工資

從一千五漲到兩千

見過孫二嬸的人

才知道什麼是女人水腰

孫二嬸的水腰

不纏別人,隻纏自己

而且非常結實

就像她種出的棉花,載得住春秋

打棉絮的人

冬天太冷

我去村頭白果樹下

打一床八斤重的棉絮

打棉絮的人

不說一兩多餘的話

給他工錢

他接過去看也不看

一把塞進那個破黑皮包裏

忙著去織,來自心中那根

錦霞

他用冬天的活路

溫暖多少人的身子

蓋上一床新打的棉絮

我身上的血液就會沸騰

打棉絮的人

露宿村頭白果樹下

每天清晨,被樹上的雀兒

吵醒

誰說打棉絮的人沒有了家鄉

整個鄉村世界

都是他的家鄉

鄉村的媳婦

過年了,鄉村熱鬧起來

外出打工的鄉村娃兒都回來了

他們不光帶回銀行存折和卡

還帶回漂亮的操外地口音的媳婦

當他們放下年貨

低聲回答老父親的時候

老父親才知道

他們外出打工帶回來的媳婦

一個是江蘇太倉的

一個是山東萊蕪的

一個是廣東東莞的

一個是湖北仙桃的

還有一個黃頭發藍眼睛

(聽說來自俄羅斯)

他們的婚姻跨越了國界

跟我們相比

他們這一代人真有福氣

說出來不怕見笑

我爺爺的媳婦是毗鄰草鞋店的

我父親的媳婦是本村蔡家崗的

我叔父的媳婦是河南逃荒

流落到本灣的

我哥哥的媳婦是河那邊二姨媽生的

(差一點是自己的親妹)

去太倉看望老三

我去太倉

看望在太倉碼頭扛麻袋的老三

老三在太倉為別人扛麻袋

雖然扛回了媳婦

也扛回了樓房

但還是被太倉的麻袋撂倒

在太倉碼頭邊的一個小酒館裏

老三用扛麻袋的酒招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