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冬天,吃羊肉,喝羊肉湯(2 / 2)

又說,涮羊肉好吃的,隻有五處:上腦嫩,瘦中帶肥;大三岔一頭肥一頭瘦,小三岔就是五花肉,磨襠是瘦肉裏帶肥肉邊,黃瓜條也是取其嫩和肥瘦相間。行家吃羊肉,好比品酒師品紅酒,能從酒的年份季節氣候,說到酒莊的看門老大爺養的貓是什麼顏色。同理,吃涮羊肉的名手,一口下去,這頭羊前世今生有沒有交配生育過,也是門兒清了。好羊肉天生鮮嫩,不用白水涮還真對不起它。白水一過,不蘸醬都能有天然肉香。涮羊肉的火候是門手藝。遇到過熱情的朋友請客,搶過筷子替我一口氣涮了十幾片,叮囑快吃,羊肉嫩香軟滑而其中嚼勁柔韌得像文藝愛情片裏藕斷絲連的情節,似肉而非肉,還沒來得及被水煮出皺紋於是肌理鮮滑,一飯難忘。

羊肉做熱菜,界麵就友好得多。煎炒烹烤,無一不可。搭蘿卜,配土豆,好象門客三千麵不改的的大度孟嚐。隻是,相比起對豬肉連紅燒帶扣外加冷淬等一係列複雜處理,羊肉的烹製似乎簡潔得多。大概羊肉本身鮮嫩好吃,布衣荊釵不掩天香國色,不用再施以脂粉、加以環佩,淡妝濃抹總相宜吧。比起魚翅之類借味菜,大多數羊肉菜都更有發散性,許多配菜都狐假虎威,想借個羊肉的香味。《三劍客》裏,波托斯被吝嗇情婦請吃飯,人家就拿幾根羊骨頭來煮蠶豆,也能算道菜的。羊肉這樣不求索取默默奉獻,不動聲色間渲染得滿室溫香的好東西,果然是君子菜。當然,它老人家還不是三頭六臂無所不能,還是有求於人。做羊肉時少不得生薑、當歸或甘草之類,或者大火蔥爆,以壓膻味。《駱駝祥子》裏,提過個羊肉餡包子,在隨筆裏聊過羊肉白菜餃子。後者沒吃過,前者吃來比豬肉餡清鮮多汁。

烤羊肉串是用孜然那種霸道的香來使之增色,猶如美人化濃妝噴劣質香水抖性感裙擺:甚至那種粗糙都是性感的一部分。實際上,僅論對鼻子的吸引度,烤羊肉串當世罕有其匹:羊肉和孜然味道一合,漫天徹地,是很火燒火燎、撩撩雜雜的香。加上火焰熊熊、油聲滋滋,方圓百米之內都被這種視覺聽覺嗅覺全方位勾引。再小心翼翼的人,見了烤羊肉都會心情喧騰,胸膽開張,不喝酒的也得來兩瓶。

羊肉非隻北方人愛吃,江南亦然。比如,湖州有著名的板羊肉,蘇州有所謂藏書羊肉。據說湖州、蘇州的羊,最初都是明朝時北方羊種南下,在江南寶地,飲清水、吃嫩草,脫了北方羊的雄偉,多了南方羊的婉約。典型的老派湖州板羊肉做法,是去毛刮皮,然後放進一個大石槽裏火燒。石槽厚,所以等於文火燉。一天燉完,羊肉味道全出,酥融鮮濃,勾魂奪魄。這樣的羊肉盡可以凍實了再吃。江南現在的許多白切羊肉,情況相去不遠:使厚鍋慢燉,燉出味道來吃。

連羊脂膏一起凍實了的白切羊肉,極是香,最是好吃。咀嚼間肉的口感,有時酥滑如鵝肝,卻又有絲絲縷縷的疏落感。更妙在脂膏凝凍,參差其間。一塊白切羊肉,柔滑冷洌與香酥入骨掩映其間,大有點至尊寶在冷豔青霞和嫵媚紫霞間神魂顛倒天上人間的輾轉感。無錫的熟食店四季有牛肉供應,但總到入冬,才有白切羊肉賣,常見人買了下酒。用來下熱黃酒或冰啤酒顯然不妥,通常是白切羊肉,抹些辣椒醬,用來下冷白酒。過年前後,買包白切羊肉回來能直接凍硬,能嚼得你嘴裏脆生生冒出冰渣聲。吃冷肉喝冷酒冷香四溢,全靠酒和肉提神把自己體內點起火來。因此,冬天和人吃白切羊肉喝冷白酒,到後來常發生兩人雙手冰冷吃塊羊肉就冷得脖子一縮,可是麵紅似火口齒不清唇舌翻飛欲罷不能的情景。

比羊肉更動人的,乃是冬天的羊肉湯。家常也能做,但沒有那個火候,熬不出味道。好羊肉湯,需要極好的羊骨頭,花時間敖濃熬透,才香得轟轟烈烈。夜雪封門,饑腸轆轆,披衣出門賊溜溜掩進小店,招手要碗羊肉湯。店主一掀巨桶蓋,亮出蒸氣鬱鬱看不清就裏的一鍋,撈出幾大勺湯、大塊羊排。一大盆湯遞來,先一把蔥葉撒進去,被湯一燙,立刻香味噴薄,滿盆皆綠。西安的饃沒法隨身攜帶到天涯海角,所以經常得就近買個麵餅或饢代替——我們這裏,羊肉店旁總有賣白饅頭花卷麵餅的所在,就是等著買了,就羊湯吃喝。把這些麵食,一片片撕了,扔進湯裏泡著載浮載沉。計算時間,等濃香羊湯灌飽這些麵團後,趁其還沒有失卻麵餅的筋道,迅速撈出食之,滿口滾燙,背上發癢,額頭出汗。然後搶起塊羊排,連肥帶瘦,一縷縷肉撕咬吞下,末了一大碗湯連著蔥,轟隆隆灌下肚去,隻覺得從天靈蓋到小腹任督二脈劈裏啪啦貫通,趕緊再要一碗。第二碗羊湯會覺得比第一碗少些滋味,所以得加些蔥,加些辣,羊湯進了發燙的嘴,才能爆出更香更烈的味道。盧仝寫詩說,茶喝到七碗就“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羊肉湯也是,真喝到第七碗,就要全身百竅皆開、腳底一路通透直暖到頂心,汗出如漿,衣服全都穿不住了,嘴裏呼呼往外噴火。再呼一口氣,真就要升仙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