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家宴(1 / 2)

外公是個很好客的人,在我的記憶裏,小時候幾乎每個禮拜家裏都有客人過來吃飯,秋天蒸蟹、冬日煨羊,常忙得保姆阿姨團團轉,人實在多了,還去單位食堂請大廚過來掌勺。保姆是上海人,除了手腳利落愛幹淨外,腦袋也靈光得很,大廚燒個什麼菜她看上一遍就會做了,到後來家裏宴席的檔次越來越高,八寶鴨、香酥雞、手工拉麵粉蒸肉;桂花藕、油悶蝦、鬆鼠鱖魚燒大排,全是保姆阿姨一個人一手操辦。在外公那裏大人們吃飯小孩子是不許上桌的,我們兄弟就在廚房外支張小桌,扒拉些新出鍋的熱菜吃,興致來了,再偷上些舅舅姨媽們擱在外公家的低度果酒對酌一二,那日子可是美極了。我哥哥是保姆阿姨一手帶大的,感情深得很,時常會打個偏手,悄悄扯兩條八寶鴨的翅膀或是截幾塊香酥鴨最肥美的部位下來,丟在我們麵前的盤裏,吃得我們兄弟眉花眼笑,常在飯後抱著肚子哼哼。反正大人桌上的酒菜夠多,燒兩條翅膀也不容易發現。如此想來,圍城裏汪處厚家的廚娘恐怕也是存了一樣的心思,可惜老汪家沒個直係親生的小祖宗,一旦被發現廚娘可沒法理直氣壯地說:“我還不是給心疼你家小崽子麼?”。所以說,幹點壞事一定要找個足夠大的擋箭牌。

稍大一點以後,我時常站在廚房裏看阿姨燒菜,看高手燒菜絕對是個享受,洗菜切菜起油鍋刷碗筷,一切有條不紊,如同最高明的統籌演示,所以雖然我在其他方麵是個很沒有條理的人,但進了廚房便立刻僅僅有條,一切都是拜保姆阿姨所賜。最早還隻是看看燒菜的步驟,到後來看得多了,便開始融會貫通,像張無忌學太極拳一樣,忘光所有的招式,隻留下真正的精髓,任何食材拿到手裏,自然而然地便會根據它的肌理、結構和新鮮程度設計出烹飪的方式,在我看來,那種跟著菜譜亦步亦趨的廚房工匠,實在是做飯的最低層次,看菜譜看得是對食材的處理方式,其中包含了想象力和經驗,要是精確到分秒時間和克兩油鹽,那還不如買個機器人來做廚師,好吃的中餐不容易複製,就是這個道理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家裏來了客人都是家宴招待,雖然我爸廚藝不俗,但是他和我媽都是怕麻煩的人,一想到要買菜燒菜洗碗刷筷這一係列工作,腦袋頓時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大了好幾圈,所以我印象中家裏就沒怎麼請過客,搞得我都不好意思邀請同學上家玩,從來都是放了學背上書包去同學那混到天黑才回,聞見同學家廚房的香味對自己胃口,就留下來吃上兩口,原本我是不吃香菜的,有一次卻被劉恩家剛上桌的香菜拌花生米迷住,從此踏上了嗜吃香菜的不歸路。畢業的時候別人家家長對自己孩子的同學一個個如數家珍,多年以後在路上碰見還拉著手念叨幾句,我們家二位老大人卻連我一個同學的名字都報不出來,想想蠻傷心的。所以到了我自己能下廚房時,對舉辦家宴有股子報複性的熱衷,剛開始還有點生澀,幾次以後就遊刃有餘,準備菜的當兒還能時不時躥出廚房,和客人嘮上幾句閑話,喝幾口沏好的茶水,一起看兩眼新收的字畫。

中國古代官宦貴胄對親自下廚燒菜招待客人一向不太待見,所謂膳夫敝事,說得就是這類人事,連孟子都說過:“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魏書上寫北魏毛修之能做南人飲食,形容他“手自煎調,多所適意”,聽上去多麼優雅,然而就是這麼個講究飲食品味的人,也被列為便嬖小人之列,其中親製膳食是個重要的原因。對自個不下廚房卻喜歡用家宴招待客人這點上,現在不少大款倒是頗有古風,去年到九江看望一位老哥,本想著好好宰他一頓大餐,不想見了麵沒聊幾句,就被他拉上同赴另一個朋友的家宴去了。開始的時候我心裏極度不爽,心想土老板的家宴有什麼意思,無非是大魚大肉,好酒猛灌罷了,進了那裝修得如同葫蘆屯皇宮一樣的豪宅別墅,我更是對晚上的家宴不抱任何希望,誰知道上了飯桌才知道,人家原來養著個禦用家宴廚子,天天如同李安版飲食男女裏的郎雄那樣,在家用冬瓜胡蘿卜雕龍畫鳳,琢磨各種食材的燒法。老板荷包足,食材從不吝惜,桌子上野生大王八隻能算中檔菜,好家夥,那幾道正菜做得,簡直是吃上就停不下來,我一個人吃了半盆清燉野味,趁其他人議論著現下的生意,順嘴把最大的裙邊拽進自己的碗裏。那頓飯讓我徹底顛覆了對土老板家宴的觀念,從此以後,隻要有人邀請我參加家宴,我一向踴躍參與,隻是再沒吃到能與那場九江宴比肩的家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