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蘿卜絲(二)(1 / 2)

而我那時那樣得意我家的廚房。那個家,剛由另一個西北郊遷來。父親剛平反不久,可不再住小破房將是永遠的事情啦:)我終於有了自己的一間屋子。家裏廚房和餐廳,還是分開的呢,都火柴盒大,可廚房是廚房,餐廳是餐廳啊。還有兩個小陽台呢。不包成廚房的小陽台,是可以望出很遠的高處。我總站在那兒,望去河西。河西貼河的一條土路彎彎的,彎走了,有一個男孩子,住在彎走的小路邊,他的家可能是小路的盡頭吧,我從未敢走過去。而隻站在高處,看著一盞一盞路燈,一團一團地亮去了遠處,一團一團的燈光,一盞一盞地黑暗掉。隻有月亮的白留下來在天上。太陽出來時,這種白已把自己藏起來了很久。出來的太陽背倚著藍天,它把陽光直直曬在我的身上,我俯身在陽台窄窄的邊緣,目光青青地盼望著——-陽光越來越熱,越來越黃,象被曬成的蘿卜絲那樣顏色。真的。

我那會兒,挺蘿卜絲的。

老媽那時還不是老媽呢。老爸那時非常非常地帥。帥的歲月突然有蘿卜絲吃了。有蘿卜絲吃的青春,是多麼的好。

老爸沒平反時,我沒有吃蘿卜絲的印象留下來。細細想,怎麼會?家裏窮的應該隻有蘿卜絲吃啊,蘿卜是四姨菜園的,不需買,無需花錢。再一想,大概沒平反時的蘿卜絲,老媽燴菜時少放油,也無肉。蘿卜絲很吸油的,是要大塊燉肉才好吃的一道菜。

那會兒家就在學校後門,因是新建的學校,所以我們的老師都是年輕、剛畢業的老師。老媽天生的豪氣、俠腸,家有蘿卜絲她就敢大宴賓客,且長筵不停。客人們,自然都是我的英文小老師、物理小老師、數學小老師、體育小老師——對了,我媽和我同校,我在下,她在上麵講台上,和我的小老師們,同事。這批小老師們天天來我家吃蘿卜絲,我是個混亂的小孩,慢慢地,直至如今,我的小老師有些比我老媽當年的年紀還要老了,還來我家玩的時候,我還是永遠不知道,稱她們“老師”呢,還是稱“姐姐”好些。

隔了——十年回頭看,我真是那樣喜歡那所家門口的中學。它和我們居住的小區一樣,是新的,處於小城的最邊緣,那時的我的小城還溫柔、舊暖的,如同一件穿了多年的貼身衣裳,走在農村的田地裏,那樣舒服、好看。校門出來即一片沙地了,那時,叫“西沙旺”,沙地遠去,便是綿綿無邊的果園和農田。上學放學的小路我們一起從沙地裏踩了出來,風吹來了種子,細白的沙裏長滿了青草開滿了花。還有農戶的羊,一啃一啃不多的灌木叢的樹皮。也有男生和女生,一前一後的,悄悄走去沙地盡頭的果園裏不見了。

同學們的一半,來自農家。農田的四季,他們嘩嘩啦啦帶進了教室。楊花飛揚時,小紅水蘿卜憋足了勁地熟了,早自習,他們書包裏一掏一把出來,綠櫻子還掛著呢,小蘿卜細細的觸須上,沙礫調皮地粘著,遞進我手中時它滾落了,落在攤開的書頁上,一粒,一粒,比油印的黑字更神秘、誘人。寶石一般的。

麥子的成熟是悄悄的,如同我們女生的裙衫,一米一米薄了下去,裙擺風吹遙遙飄得高高的,男孩子們把青黃的麥穗,一紮一紮,摘入了課堂。我們把麥粒搓出來,並不吃的,而放在一張白紙上吹豬玀,小圓麥粒鼓著肚皮,噗噗噗噗,跑得比豬玀快。而豬玀不跑的麥穗是寂寞的,芒刺尖尖、癢癢,急急的一顆心,男孩子捏在指尖,從背後,紮一下女孩的薄衫,再一下,再一下——麥芒撓撓、熱熱的碰觸如果再成熟過幾年——可她偏偏青黃的,還不到太陽最熱烈的七八月天。你就聽吧,“啊,你紮我!”“啊,去死吧你!”“嘩啦”“咣咣啷”——鉛筆盒,書本,飛了一教室。

同學有不少的漁家子弟。學校出去,果園走到頭,便是怎樣也看不到邊際的海了。海風卷著白沙,走過長長的路,從教室窗戶、臥室窗戶、客廳窗戶、廚房窗戶——不請自來,悠然落在我的嘴唇上,不去了,印下的微辛淡腥的味道,唉,是我一輩子的味蕾。而落在老媽窗外的蘿卜絲身上,跟我來了法國,仿佛長夢蘇醒了,唉,我家鄉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