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漁家的同學吧。
他們特讓人不服氣。我們若上學遲個到什麼的,你就看吧,老師們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我老媽的作派了,批,罰,還特語重心長的慈悲架勢,切!而漁家同學們,好些個住葫蘆島的,不僅上下學神氣得乘著小漁輪出海、入海,而且,漁輪隨著天氣走,刮個風下個雨什麼的,不僅可以光光明明遲到、早撤,甚至可幾日不來上學堂!當他們的座位空白一片時,老師們就都有慈母的憂慮了,講台上說了:唉這個風暴,唉,他們又缺課了。那些日子的風暴真得大啊,我的位子在窗邊,我遠遠望著大風裹著雨水呼嘯而來,一路的綠樹、青草深深俯下身體,再深深後仰,敲鑼打鼓地把風雨送給了更遠的我,我坐在三層的教學樓裏,看著風和雨,嘩啦啦撲麵而至,它們遠去了,我摸一把濕淋淋的臉,像一隻落湯雞。
可我家有蘿卜絲啊。
蘿卜絲並不是家家都有的。譬如我的小死黨團,霞,來自太原;曉,來自甘肅;如意,來自吉林梅河口。都是隨父母工作升遷,剛來煙不久的外來戶,孤零零的,沒有一個本地尤其農村的親屬。沒有一個四姨。便家無蘿卜絲。我四姨搬來我家的,不僅蘿卜絲,更有花生米,紅薯幹,板栗——她們於是紮堆來我家吃蘿卜絲,吃完蘿卜絲在我小屋紮堆做作業,作業做完了天空隻有白白的月亮了,燈熄了,我們在月光的撫摸下綁做四本書,側立在我的小床上——我的小床是單人床,不過一臂寬窄。我們四本書望著夜空的四朵月亮,月亮燦爛極了,我胳膊一探,床底下的麵口袋裏掏一把花生,掏一把紅薯幹,掏一把板栗,一個傳一個,分著望著月亮,一邊喳喳說話,一邊吃,有時,一掏一把蘿卜絲,幹軟軟的,散著海風、雨水、泥沙、太陽、夜寒、朝露、油煙——的濃烈氣味,我轟轟一笑,轟轟一揚在空中——我哥睡隔壁,頭衝那,腳摸牆,我屋的深夜爆炸笑聲讓他忍無可忍了,咣咣咣,對準我們就踹,他把我們踹得都迷糊了,月亮淡了,悄悄得要藏起自己的白。
——留下了潔的話語,悄悄在夢裏飄,她喜歡我的哥哥。她說了。我沒說。我始終沒有說那一個男孩子。月亮的白,悄悄又藏起來了。又一個白晝,又一個黃昏。
如意和我,站在臭水河邊,倆人像天空和晚霞,難舍難分。我們說啊說啊,一邊看著火燒雲染紅的晚天漸漸黯淡,一點點燈火明亮地點起來,天上的星星飄飄的,一家一家的廚房悄悄靜下來。我哥下樓來找我回家吃飯了,如意不成,一定死拽著我把她送回家,到了她家樓下,就黑接著說啊說啊,說得我回家的小路真得孤獨無比,我真不成了,再死拽她把我再送回家,如今想啊想啊,誰想得清楚啊,是誰將誰送回了家?
好在我們走的路我是清楚的,如意如今攜子隨夫,正奔赴白雪茫茫的加拿大。他們將永遠地居住在那裏了。而我從家鄉離去了,一晃,多少年了。
加拿大是個吃蘿卜絲的好去處。一年的大半年,隻有白雪皚皚,哪兒還有個郎當青菜可以吃。你要不吃蘿卜絲的話,哈!哈!哈!
而我住了這些年的法國阿爾薩斯地區,有一道地方菜菜,奇了怪了和老媽的蘿卜絲燴肉頗相象。若說區別嗎,這裏的蘿卜絲第一,是白蘿卜的絲而不是青白蘿卜。第二:不是曬而是輕微鹽浸的。
這味道嘛,自然不及幹蘿卜絲的濃鬱和響亮。
蘿卜絲燴肉吃過了,奶酪也撤席了,咖啡甜點上桌時,愛德蒙讀報,我給老媽電話,細述這蘿卜絲有多好吃。我老媽一聽後的反應肯定還是我老媽式的,她說了:那好啊,家裏的都給你留著,我再讓你四姨送一編織袋來。
您知道,我四姨的編織袋的大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