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旗
保定古城,有四街八道七十二條胡同,街道之名,不過冠之以東南西北,而眾多胡同,其名卻五花八門,雅俗不一,皆各有來曆。
西大街上有條不大的胡同,叫菊花胡同。緣何此名?隻因胡同裏人都愛菊養菊,房前庭院,門旁窗台,客廳書架,臥室茶幾,凡是能種花擺盆的地方都有菊花。金秋九月,走進胡同,就像到了菊花王國,大小院落,犄角旮旯,到處都綻開著菊花,色彩紛爭,清香撲鼻。
菊花胡同愛菊花,追根溯源,卻是受了高台階黃家的熏染。黃家祖上,曾是明皇宮禦花園的花匠。明亡,清軍入關,花匠便流落京南三百裏的保定府。花匠會侍弄各種奇花異草,但最喜愛菊花。日子安定後,花匠在院裏種滿了菊花,還培育出不少珍品,花瓣分單雙,顏色赤黃白綠墨。晚秋小院,菊花盛開,菊香濃鬱,街坊鄰居,老少爺們,都願到小院賞菊品茗,下棋聊天。耳聞目染,胡同裏人都對菊花有了感情,在自家院落也種上菊花,自享其樂,久而久之,這裏便叫起菊花胡同。
清朝末年,動亂不止。民國後,又軍閥混戰。保定屢遭戰火,人們身家性命難保,誰還有閑心養花種草,菊花胡同已名不副實了。除了黃家留養些異種名菊外,其他人家,已是多見枯枝少見花了。到了日軍占領保定後,整條胡同隻剩黃家幾株殘菊了。
一九四二年,日本憲兵隊長在城南被武工隊幹掉了。新來個補缺隊長叫鬆田。鬆田是個黑胖老頭。他不像其他鬼子官那樣,整天氣蛤蟆般瞪著眼鼓著腮,動不動就“死啦死啦的有——”,鬆田除必要場合,很少穿軍裝,最愛裹身和服,踩著木屐,禿著腦袋,走來晃去。鬆田算個中國通,故作儒將風度,常以觀花品茶咬文嚼字裝點自己。其實,鬆田是個手黑心更毒的家火。上任伊始,為給前任隊長複仇,就血洗了城南東王莊。整整一個村子,二百八十餘口,全被機槍突突了,連吃奶的孩子也沒放過。
鬆田裝文雅,自然就嗅到了黃家的菊花,打發翻譯官來要。
這時的黃氏當家人,叫黃岩貴,五十來歲,已是花匠多少代世孫了。黃先生秉承了黃家園藝秘傳,精心侍弄著幾盆稀世奇菊,像命根子般護著,避不見人。
翻譯官帶著兩個鬼子兵,洶洶地闖進高台階黃家,一見那黃白紅墨的奇菊,眼就直了,一聲吆喝,就要搬花。黃岩貴急了,連忙阻擋。翻譯官眼一瞪:“怎麼,鬆田隊長要花,你敢不給?”
黃岩貴怔住了。想不到就連這麼幾盆草花也難逃鬼子魔掌,不由長歎一口,眼淚差點掉下來。
翻譯官臉一沉:“歎什麼氣,舍不得呀?”
黃岩貴苦苦地搖搖頭:“不是舍不得,是擔心你們養不好。”
“說的也是。這樣吧——”翻譯官長得鬼頭蛤蟆臉,就像戲台上的三花臉,滿肚子爛心眼。“你現在就給花打整調理一下,該上肥的上肥,該澆水的澆水,打杈掐葉該咋著就咋著,就像大姑娘上轎前,拾掇好了咱再搬。”
黃岩貴這個氣吆,暗罵翻譯官溜洋溝子,舔洋眼子。可他發了話,這幾盆寶貝,送也的送,不送也的送,寶花是在劫難逃了。黃岩貴心裏憋氣上火,可也在琢磨主意。這麼好端端的至貴名菊,絕不能飽了洋鬼子眼福!他主意拿定,進屋配了點水,細細地澆到花裏。
鬆田非常驚奇,中國竟有這般五顏六色美妙的菊花,高興得不行。把花擺在最顯眼的地方,一有空閑,就把鼻子、眼的湊過去,又聞又看,恨不得吃進肚裏長到心上。可好景不長,兩天後,那一盆盆絢麗的菊花便紮頭耷拉葉,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