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塬上的座座墳塋四
白嫂
“三年不出黃土塬,老母豬賽貂蟬。”裸土荒原,風猛土烈,離太陽近些,紫外線又強,整得這裏的人皮糙肉粗。女人皮嫩,更經不得風雕光蝕,人人臉上兩大塊紅斑,稱為黃土塬上“十大怪”之一。不過,荒原野溝,地廣人稀,女人更稀。稀為貴,女人便金貴得很。整日尋不到長頭發的男人們,一旦望見灰臉紅斑的異性,自然多貪幾眼,使勁刨出幾分美色。然而,啥事也有特殊。荒原野溝的女人中也並非“千麵兩斑”,也有個別鶴落鴉群的白淨者,遠遠一望,竟像江南水妹。
白嫂便是一個。
做白家溝測線時,溝底沒有路,汽車鑽機用不上,井炮改為坑炮。鑽井組的人變成聯絡員,走村串家,雇民工租毛驢。民工揮鍁掄鎬挖炮坑,驢馱炸藥,儀器在後麵放炮生產。炮聲響時,峽穀震蕩,亂石飛舞。
白嫂這塊“綠洲”,是鑽井組小田發現的。
有幾天了,小田神情反常。租驢雇工常常空手而歸。還打蔫,喚三聲五聲沒反應,一旦醒過神來聽見,就驚驚咋咋的。晚飯後常一個人去溝底呆坐,黑燈瞎火地瞧那細細的河水,腦袋裏不知想啥。
小田今年二十七,婚姻成了老大難。家住保定,願意在家找對象,可托人介紹了十幾個,都吹了。今年春節探親,談上一個挺有希望,通了幾封信,又吹了。
事情明擺著,有誰願找勘探隊的?有段順口溜說得實在,“好女不嫁勘探郎,一年四季守空房;盼到一天回家轉,抱著一堆油衣裳。”一年三十天探親假,攢十二年才頂人家一年的數。家不像家,業不成業,花前柳下沒有影,上街逛市找不到對兒,寡婦不叫寡婦,這頭旱那頭澇,一個人幹想。憑這,不禿不瞎不缺胳膊缺腿兒的城妞,誰願和“石油鬼子”結親搭夥?
家是農村的,也就死心塌地找個農村姑娘,可小田偏生在城市,又放不下大城市的架子,這就犯了難。小田挺強筋,紮破手指寫了血書:誓死要求調回保定。可眼下三線建設正緊,毛主席的令兒,誰敢放人渙散軍心!全團通報了“血書”事件,差點給小田個處分。
小田近來的反常,早被指導員察覺。晚上,尋到河邊的小田。
家裏有事?
沒——
病了?
沒——
調工作的事,要服從組織,慢慢來,等機會,急不得……
不急。
這不是,那不是,指導員問急了。
你有事,我早就看出來了。小田同誌,我們要相信群眾相信黨,天大的事兒,講出來,組織上幫助你。憋在心裏,自己跟自己打架,難道別人就不知道啦?
小田驚恐地揚起頭。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籬笆,雪裏埋不住孩子,紙裏包不住火,你說,啥事能瞞得過組織?
她來告了?
誰?
白,白嫂。小田抱著膀子垂下頭。
誰是白嫂?指導員見敲出事來,怔一下,隨即得意幾分,月色星光下,擺出副寬容慈愛的麵孔。治病,就不能怕疼、怕醜,隻有講清病情,醫生才好下藥呢。
小田抖得厲害,牙齒“咯咯”碰響。
雖是夏季,塬上早晚還是挺涼的。指導員脫下工作服外衣,披到小田身上。
指導員,你處分我吧——小田突然痛哭起來,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怎麼回事?指導員撫弄著小田肩頭,柔柔地說,不要哭,慢慢說。
10天前,我去租驢。小田的頭,深深垂下去,像個吊葫蘆,那抖顫的話語,慢慢從腿間溢上來。打聽到溝腦一家有驢,就去了。那家隻一個女的在家。講好租錢我要走,那女的說,讓驢再吃點草料,叫我進窯等會兒。我就進了窯裏,那女的正煮麵條,非讓我吃,我就吃了一碗。吃完,我給他五毛錢。她不肯要,推來讓去,她就抱住了我。我一下就暈了,不知怎麼回事,我倆就滾到了炕上,做了那事。指導員,我犯了群眾紀律,你處分我吧。
指導員曉法律,懂政策,遠比小田想得複雜。他沉思多晌問道,那女的是姑娘,還是媳婦?
她說她男人拉炭去了。肯定是結了婚的。
你倆誰先主動的?
記不清了。反正她沒翻臉,完了後,還幫我係褲子。
她叫什麼?
不知道。讓我叫她白嫂。
長什麼樣兒?
沒仔細看,反正挺白的,臉上沒那猴屁股似的紅斑。
小田把事講出來了,心裏也輕鬆些。
你一共去了幾次?
還驢時又去了一回,白嫂招呼我進窯。我害怕,就跑了出來。
再沒去過?
再沒有。
指導員重重地歎口氣:
我說小田呀,你咋這麼糊塗呢!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往大裏說,人家告你強奸,非蹲大獄不可。往小裏說,起碼也是道德敗壞,定個流氓壞分子也不為過,一輩子也就拉倒了。好歹你給我講了,算主動坦白,我還好幫你。現在,就看那邊咋樣了。女人臉,說翻就翻。她男人回來,不知道還好。知道了,不定那女人咋說呢。還有,別人見沒見到,見到了,會不會告發?這都是未知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