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塬上的座座墳塋七(1 / 3)

黃土塬上的座座墳塋七

隊長

隊長姓曹,家庭出身富農,人稱“四類”隊長。

隊長是解放初的大學生,家庭成分高,道路坎坷。虧得他生副笑佛相,又處世極小心,才躲過不少政治災難,還當得個地震隊長。

隊長活得忒累。愛笑,愛點頭,愛躬腰,愛說“是、是、是”,見人就謙卑,讓新來的徒工都承受不了,使人覺得神經兮兮的。

隊長布置生產,如果沒有指導員在旁撐著,挺不起攤,立不成坨,聽也罷,不聽也罷,左耳進右耳出,倆耳朵都不進,也行,絕對沒意見,還給你個“嘻嘻嘻”。可他畢竟是老牌大學生,肚裏有幹貨。來長慶油田會戰前,基地三結合的革委會便把他作為落實政策的典型,任命為2164隊主抓生產的隊長,開赴陝甘。

“四類”隊長,政治疲軟,沒點領導相兒,但時間長了,叫歸叫,大家還是拿他當隊長待。促生產,有他不顯多,沒他就覺得少。指導員也是,生產上的事,聽不到隊長的“嘻嘻嘻”、“是是是”心裏就不踏實。

近些日子,雖然黃土塬上酷暑幹熱,可千裏之外的保定基地,不時卻吹來透骨的寒風,叫人心悸。

那個時代,時髦的口號叫“緊跟形勢”。因為形勢瞬間萬變,而且常常是天翻地覆地變。不緊跟,哪行!先是聽說軍管會換了觀點相左的部隊,接下來是老革委會癱瘓,新革委會誕生,再接著又掀大批判狂潮,揪出了一大批暗藏的反革命。專政風潮席卷基地,遠在陝甘的長慶會戰也受到波及,不時聽說,某隊某人被揪回基地,某人被逮捕入獄。

前些天,基地來個宣講組,帶隊的軍代表是位師級幹部,召開了各隊領導及團部機關人員大會。師級組長義憤填膺地揭露了前革委會的罪行,熱情歌頌了現在的大好形勢,嚴正警告還在隱藏的反革命分子要盡早投降,最後領呼口號。當呼到“一定要解放陝甘寧”時,會場嘩然。

宣講組走後,團黨委馬上召開擴大會議,把各隊指導員都擴大進來。團政委傳達了蘭州軍區領導的指示,長慶油田以促生產為主,落實毛主席三線建設的偉大戰略部署,是最大的抓革命。

盡管人事關係歸基地,可眼下屬蘭州軍區代管,縣官不如現管。這樣一來,人們才安點心。

可個別人的厄運卻不能幸免。

這天下午,團部的北京吉普拖著一屁股黃煙來了。頭天晚上,指導員接電話通知,讓今天留家等團部的人。指導員見團裏的車一到,忙迎上前去。車上下來團部保衛幹事老穆,還有兩位生麵孔。老穆低聲介紹說,這二位是基地專案辦公室的領導。

基地來人,像到了敵占區,一副警惕的神態,審慎地四下望望,悄聲問,人們呢?都出工了,還沒回來。指導員悄聲作答,仿佛也受了傳染。

進了隊部,關好門。基地來人壓著嗓向指導員通報了使命。來人談得嚴肅,指導員聽得心驚。

原來,基地來人是要揪曹隊長回基地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據他們掌握的材料,曹隊長曾說過“對毛澤東思想要一分為二”的話,惡毒攻擊偉大的毛澤東思想,是不折不扣的現行反革命分子。

指導員搖頭,有些不相信,屬實嗎?他可是樹葉掉下來怕砸頭的人。敢說這話?

絕對屬實。基地人很是得意,你知道誰揭發的罪行嗎?他老婆,一個被窩裏睡覺的人還能不屬實?

隊長的愛人在基地研究所工作,前些日子才聽說被隔離審查,這麼快就供出了丈夫,可見專案人員本領不小。指導員想,老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講這等昏話,定是新革委會要砍老革委會樹的典型,才編織出的罪名。老曹不能走。他走了,生產咋搞?下一步就要幹王家窪子溝,那可是塊硬骨頭,沒老曹哪成!可怎樣才能攔下呢?

或許是酒後……指導員突然想開脫老曹,要不,準是犯了病。

什麼病?基地人的眼像錐子。

說不好。指導員腦門滲出細汗。

他從當兵到現在,頭一回處在被質問的地位。以往都是他用這種口氣問別人,今天竟嚐到被質問的滋味,心裏苦笑,不禁自問,咋就想起袒護老曹來,還要編瞎話?為了生產,為了幹王家窪子溝?有這因素,細想,還不全是。好像還覺得老曹活到這份兒上,夠不容易,不能再蒙冤受屈,關黑屋,戴高帽,揪頭發,扭胳膊……這麼想想,心裏也就坦然些。

指導員又說,老曹給人的印象,總是神經叨叨的,不像個正常人。大夥都說他有精神病。有醫院診斷書嗎?

沒有。

乖乖,看到了嗎?來人中年紀較大者煞有介事地對老穆說,這就是活生生的階級鬥爭現實。反革命分子的假象,居然蒙蔽了我們政治指導員的雙眼。什麼精神病?那是反動富農的本質!指導員同誌,如果換個人這樣說的話,真要問問他的立場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