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立
去年冬天的一個陰霾的早上,我離開太原乘車北上。當火車來到我要去的那個小站時,已經中午一點了。火車站離我們村還有整整十裏路,這十裏路全是土路,得靠自己一步一步往回走。不過,我這次回家沒帶什麼東西,隻帶了一小捆書。這捆書不多不少,正好二十本,是我拿回來送人的。這是我出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小說的題目就叫《五虎上將》。在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就擬好了送書的名單,為防止遺漏,我特意多帶了幾本。
在快要進村的小河邊,我放下手中的書,坐在了河邊的一塊大青石上。這條河叫陽武河。據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出版的《原平縣誌》記載:陽武河相傳,古時有南方夷人持罐來河吸水,河幹水涸,李陽武飲羊見之,奪罐倒水,河水複流。為祀之,故名。原平有八景,清宋誌濂在《八景詠》裏有一首為“陽武流金”。詩中寫道:沃土連阡歲有秋,金生自水武河流。人歌盈礦複盈藏,天賜贏先滿篝。江漢滔滔爐冶鑄,源泉滾滾廷廷橐裏投。披沙淘地非為寶,多稼年年報稔收。我們這個村,屬於原平有名的“十八村水地”之一,應該是比較富裕的地方。可在我的印象裏,它一天也沒有富裕過。當然,這是指我離開村裏以前的那段時間。
眼前的陽武河一片冰清玉潔。光滑的冰麵一望無際,如同一塊不規則的大玻璃,在慘淡的陽光下泛著清冷的光。河麵上沒有一個人,準確地說是沒有一個孩子。我小的時候,一到冬天,我們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到河裏滑冰。我們滑冰可不是像人家電視裏的穿上冰鞋在冰上滑行。村裏的人別說在那個時候,就是現在,沒見過冰鞋的人絕對比見過的人多得多,更不要說自己穿那玩意兒了。我們滑冰一是穿著平時穿的鞋在冰上滑,在滑之前要助跑,為了讓自己滑得更遠一些,我們在助跑的跑道上撒上沙子,我們稱這樣的跑道叫“澀道”。還有的是坐在自製的冰車上,冰車是用木板釘的,呈長方形,木板下麵再加兩根框子,在框子的底下固定兩條鐵絲,最好也最省事的做法是在上麵釘兩個U形的鋼筋耙釘。冰車的驅動靠的是坐在上麵的人用兩根鐵絲或者鋼筋做成的叫做“把手”的東西,在冰上紮一下,冰車就前進一下,手揮動的頻率越快,冰車的速度就越快,當然在下坡的時候是不需要驅動的,而且還得將手中的“把手”插在冰車底下當閘使。
現在的空曠的潔白的冰上沒有一個人,我想,現在的冰上沒有人的原因就是人們的生活不像過去那麼單調了,孩子們除了有寫不完的作業以外,多數人家還有讓孩子和大人們更感興趣的電視。在他們看來,一家人坐在自家熱乎乎的炕頭上,嗑著瓜子,欣賞著全國乃至全世界有名的歌星影星的表演,不比在西北風呼呼吹冷得如同冰窖的河槽裏受凍更有意思?
就在我坐了一會兒身上的汗一落覺得有點冷站起來準備走的時候,有一個黑點進入了潔白之中。這個黑點讓我想起了落在白騰騰的大饅頭上的一隻蒼蠅。黑點越來越大,快到我的跟前時,我才認出這個剛才讓我比做蒼蠅的黑點原來是我們村的一個人,在“文化大革命”那個特定的年代裏,他曾經是我們村裏叱吒風雲的人物。
這個人就是當時村裏的黨支部書記呂立。
我是費了好大勁兒才認出他的。我費勁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三十多年的歲月在他的我的我們所有人的麵孔上打上了印記,而是在我看來他的變化確實是太大了。呂立今年也就是五十歲剛剛出頭,剛剛五十歲出頭的呂立駝著背,戴個他當過兵的哥哥給了他的過去部隊上發的褪了色打了不止一個補丁的棕色栽絨帽子,原來白白淨淨讓許多大姑娘小媳婦們青睞的漂亮的臉蛋現在讓亂七八糟的黑不黑黃不黃的沙蓬般的胡子遮掩了一多半,而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也變成了灰色的。他的左邊的胳膊上挎一隻籮頭,黑乎乎的右手拿著一個用鐵絲扭的樣子有點像抓撓的東西,低著頭,像一條快要凍僵了的蟲子在冰上慢騰騰地蠕動著。聽到我叫他的名字,埋頭走路的呂立先是一愣,然後有點吃驚地說,原來是你。嚇了我一跳,才下火車?我說是。我問他大冷的天幹甚去呀。他說,也沒什麼事,出來轉轉。我遞給他一根煙,他說他從來不吃洋旱煙。他說今天確實有點冷,快回吧,在河槽裏冷哇哇的。我看他那樣子,是不願意和我多說話,有意要躲開我。我說,今天的天就是不暖和,你也回吧,在空河槽裏有甚圪轉的。我們倆一個朝南一個向北走了幾步,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我現在該辦的事。於是,我放下了手中的提包,從那捆書裏抽出了一本,返回去緊走幾步追上了呂立,說,我差點忘了,這是我去年才出的一部長篇小說,送你一本。請你看過後務必提提意見。我在快要上岸的時候回了一下頭,發現呂立還在原地呆呆地看那本書。
呂立家離我家不遠,僅僅隔著一堵牆。呂立比我大三歲,屬狗,他的妹妹呂波跟我同歲,而且我們還是同一天的同一個時間出生的。年輕時候的呂波長得小巧玲瓏,跟他的哥哥一樣,有一張白裏透紅的臉,說話是聲音柔柔的,從不大嗓門。和他家裏所有的人不一樣的是,呂波有一頭金黃色的頭發,還有一雙金黃色的眼睛,像西方人。呂波在她們家是最小的,她的上麵有兩個哥哥,呂立是她的二哥,她大哥先是在外邊當兵,據說在六幾年那會兒就已經是營級軍官,也是我們那個村裏官兒最大的人物。可惜,到了七一年林彪事件後,她大哥所在的那個部隊因為是屬於林彪的部隊,就全解散了,她的大哥就給複員了。正好她大嫂是上海人,工作也在上海,她大哥也就留在了上海。我家在呂波家的東麵,我小時候上學後來上地參加勞動每天都要路過她們家門口。由於我和呂波出生時間的巧合,再加上我們兩家是多年的老鄰居,因此,我們兩家的關係就特別好。兩家的大人見了誰家的孩子都像自家的孩子一樣。我和呂波從小在一塊玩耍,長大又在一個學校上學,從小就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六二年,呂波去縣裏上了初中,我因為家庭條件的原因,未能去上中學。在那三年的時間裏,每逢星期六的下午,我的雙腿就不由自主地往村東麵的那條大路上跑,直到呂波熟悉的嬌小的影子出現。我那個時候還小,我去接呂波隻能是偷偷地去,一是因為我們還小,還有點害羞怕讓人看見;二是因為農村畢竟是農村,不是城市,男女之間的愛隻能是偷偷摸摸的,不公開的,屬於地下形式的。呂波初中畢業後也未能繼續上下去。盡管那時候上學的費用比起現在來少得多,但那時候人們的收入更是少得可憐。尤其在農村,農民又沒有固定的收入,一年四季同土坷垃打交道,有時候受上一年,還得倒欠集體的錢,所以,那個現在看來為數不多的錢對於當時的老百姓來說,可是不輕的負擔啊。還有一點,農村人對於念書還不是十分的重視,特別是女的。她們的大人們認為,女人們天生就不是念書的材料。胡好認得幾個字就行了,大了找個婆家再生上幾個娃娃有文化沒有文化還不是一個樣?這對於呂波來說是很不公平的。如果憑她的聰慧的腦筋憑她對學習的刻苦態度,她完全有可能考上當時比較有名的諸如清華北大之類的學校。這也是人的一生的命運。其實,呂波沒有上了高中,即使去了也不行,因為,就在那個時候,一場浩劫正好來到了。
呂波沒有去上高中,回到了村裏。這對於我來說,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我說這話的時候是有點自私。可是有哪個人不自私呢?沒有上高中的呂波打這以後就同我一樣,每天麵朝黃土背朝天披星星戴月亮在我們那塊廣袤又貧瘠的土地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勞作著,直到她出嫁。
呂波最終沒有同我結成伴侶,這裏有很多種原因。比如,我父親後來的問題,我的進步不快(我連個團員也不是),我的家裏窮,但我以為還有一點就是有人在中間作梗,使壞。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她的二哥,後來村裏的黨支部書記——呂立。關於我和呂波的關係,這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我們這種關係是一點兒假也不摻的地地道道的青梅竹馬。這個全村的男男女女都清楚。不過,我們之間是一種純而又純的友情,沒有其他。後來,呂波對我有了看法。這個看法讓我們之間的友誼出現了裂痕,而且越來越大,再加上其他因素,最終導致了我們的分手。我當時很積極,很主動地向呂立他們靠攏過,那個小小的願望差點兒實現,要不是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我相信我十有八九能成為中國共產黨的有力助手,更有可能成為呂家的乘龍快婿。昨天,我在家裏看一個朋友給了我的縣誌,在縣誌的第二十五編第五章古廟會中看到了“崞山寺廟會”。那個會的時間是農曆的四月十八,規模也不算小。我沒有參加工作或者應該說是那個廟還沒拆的時候,我們每年都要去那裏趕廟會。那個廟會很是熱鬧,那裏的古建築也很有特點,屬於我們縣的八景之一,僅縣誌裏關於詠誦“崞山疊翠”的古詩就有五首。這些詩是明清兩代人寫的。其中有一首五言係清朝的賈學文所做,詩曰:
曉出西郊路,
群峰立翠屏。
到來多古跡,
行處幾幽亭。
樵徑雲中白,
村田雨後青。
年年耕獲罷,
蕭鼓答山靈。
這裏原屬於縣裏保護的文物古跡,“文化大革命”期間,被昏了頭的個別領導人領著一大群不懂事的小年輕人當作“四舊”給破了。參與這個行動的,也包括我在內。我十分清楚地記得我們在拆一個木牌樓的時候,人們大概是嫌按部就班拆太費功夫,也不是自己家的東西就不心疼,就把繩子拴在牌樓的頂端,幾十個人用力地拽,當然,人多力量大,那座造型別致也很結實的牌樓還是經不住人多,最後終於在嘎嚓嘎嚓的慘叫聲中訇然倒地。那斷裂的木頭白茬茬的,像裸露的人的骨頭。當時拆這兒的時候還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拆了那沒有用的屬於“四舊”之一的舊文化的流毒的廟,建立一個社會主義的無產階級政權的為貧下中農辦的亦工亦農的林業中學。那個建立在山頭上的林業中學倒是建成了,隻是沒有紅火了幾天便關閉了。其實,建那個林業中學隻用了一少部分木頭,而另外的一大部分木頭則安放在許許多多人家的房屋上。我怎麼也忘不了那個皓月當空的夜晚。我們二十多個積極要求進步的青年和團員黨員在黨支部書記呂立的帶領下,乘著朗朗的月色,吃著大隊給發的每人兩個香甜無比的月餅,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沿著蜿蜒曲折的山路悄無聲息地前進。那種神秘的甚至神聖的感覺很有點像是奇襲白虎團裏楊偉才率領下的尖刀排的戰士去深入敵後執行任務。經過兩個晚上的艱苦卓絕的戰鬥,我們這些積極分子嘴裏默念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口號,用磨得紅紅的肩膀為我們的大隊扛回了一根根上等的木料。就在第二個晚上我們扛完木頭回了家的時候,我卻神使鬼差的怎麼也睡不著。我那個時候正在積極地要求入團,而且已經寫了申請,正在接受組織的考驗。我思前想後,對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越想越覺得我們這種做法不符合他老人家的教導。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我終於在第二天早上,徒步三十多裏一個人走向了公社的革命委員會。這一點我至今記得很清楚,接待我的是當時的革命委員會的一名姓張的臉上坑坑窪窪的副主任。張副主任對我的這種做法給予了口頭表揚。我在回家的路上心裏美滋滋地想,等到我被批準加入了共青團的那天,我要把這些告訴大家,我甚至想,那時,我們的黨支部書記呂立和民兵連長兼團支部書記朱衡一定會表揚我,誇我毛主席著作學得好,能夠活學活用,立竿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