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下了兩天的毛毛雨總算停了。四日上午八點,幫忙的人陸陸續續來了二十多個人。我讓C和G各領上一夥人去了地裏。按照規矩,我首先在兩個墳頭上各鏟了一鍬土,把這個叫做“後土”的土放在離墳頭不遠的地方,等將來埋的時候再填上。接下來的活是靠來幫忙的人們幹的。幹了一會兒,我同另一個人回到村裏的代銷店,買了糖餅、酒以及花生、大豆等下酒的菜,給墳裏幫忙的人帶去。拿酒時,我問代銷店的老板娘,該拿什麼酒,老板娘說,高粱白就行。我說,咱常年在外不回家,人家們來幫忙,咱們總得比一般人招待得要好一點,不能讓人家在背後說咱們小氣。她說,你說得倒也在理。

開墓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不到十一點,一切已經就緒。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原以為我父親的第一個女人已經去世七十多年了,肯定不怎麼好找。就是父親也去世二十多年了,墳裏又讓水灌過,也不一定好找。在開父親的第一個女人——也就是我的大娘的墓子時,我一直守候在旁邊。我的一項主要的任務就是往一個紙煙箱子裏一點一點撿從墓子裏挖出來的骨頭。從大娘手上戴的戒指和頭上插的銀簪來判斷,父親那個時候的家境還是很不錯的。據說,我父親的父親年輕時在幾千裏之外的歸化城當過金貨鋪的掌櫃,回家的時候坐的是八人抬的大轎。那氣派,絕不亞於現在坐“奧迪”坐“奔馳”的大款們。據說,父親的第一個女人長得很漂亮,在附近的幾個村子裏是拔尖的人物,而且,我大娘的年齡也比父親大三歲,僅此,也足以證明父親那個時候是個有錢人家的子弟。

人們在祝賀別人的時候往往喜歡用“一帆風順”之類的話,這當然是一種良好的祝願,事實上,什麼事也不可能一帆風順。不是還有一句話叫做“好事多磨”嗎?本來,我這次回來辦事可以說是一切都很順利,也就是一帆風順,在四日的下午我甚至已做好了下一步的計劃。我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五日下午我就有可能趕回單位。那幾天單位準備為我籌備小說作品研討會。年初,省出版社為我出版了一本中短篇小說集,這是我的第一部小說集,也是我們局的作者出的第一本小說集,局裏的領導對此十分關心,隻是因為我有事回家,未能確定開會的具體日期。此外,等作品研討會開完之後,我還得抓緊時間寫一部已經準備了近一年時間的長篇小說,這也是我今年的創作計劃。

大約在下午兩點左右,我正在村口跟幾個人閑聊,無意中發現從村南的那條公路上駛來一輛深藍色的微型工具車,車後的馬槽裏坐滿了人。因為是土路不太好走,車走得不算快。不知怎麼,我當時的心裏突然咯噔了一下,就斷定那車裏坐著本應該在第二天早上回來的我哥哥他們一家子和我愛人以及兩個孩子。我快步如飛,尾隨著那輛車,等追到村東頭的道口時,果然如我所料。

我見到哥哥的第一句話就是“說好明天早上回來,你們為什麼今天提前回來?”哥哥說,是你嫂子的意見,你嫂子說因為有孩子(哥哥的孫子)不想深更半夜走。後來的事情證明,他們回來得不是時候。他們的回來給許多人帶來了麻煩,而最麻煩的就是母親的骨灰盒。

因為提前回來,原來的計劃全給打亂了。首先是骨灰盒該放在什麼地方。我和哥哥同堂弟他們在一起商量了好一會兒,有的說就在村外搭個靈棚,堂弟說這不合適,也有的說就放在我的一個堂兄家的空閑的園子裏吧,我們說那更不行,最後還是決定在墳地裏搭個靈棚,把母親的骨灰盒放在那裏,再擺些紙劄以及祭祀用的物品等等。

那個下午,對於我們來說是個十分忙碌的下午。我們從堂弟家扛上木頭、棚布,搭靈棚的搭靈棚,買祭品的買祭品,取紙劄的取紙劄,待到了晚上,又開始守靈。這一夜,我們兄弟倆默默地守候在母親那個形同梳頭匣一般的骨灰盒旁邊。雖然已接近春天,但黃土高原的夜還是很冷很冷。盡管我們都穿著堂弟的皮夾克、皮大衣,可到了後半夜仍然耐不住寒冷,於是,就摸黑在地裏找了點柴火,燃起了一堆火。我坐在或明或暗的火邊,望著天上稀疏的星星,望著別在骨灰盒前母親的遺像。這張像是我們在母親去世後去大姐家時路經車站花了八元錢讓電腦給放大的。母親不喜歡照相,她的一生也沒照過幾回相。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一大早,等有人來墳裏替下我們之後,我回到堂弟的家裏擦了把臉,就去了C那裏。C和妻子見我進了門,就說,你來得正好,今天,我要給你出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我昨天在家裏等你等到十一點半。我說,我昨天晚上在墳裏守靈。他說,我倒忘了這事,等不來你,我和G、L幾個商量了,花圈你自己另外找人去拿,原來說好的人一個也不去了。這件事不為別的,昨天下午,我和G、L聽說你哥哥帶著你母親的骨灰回來了,放在墳裏,我們正要去墳裏看看,走到半路碰到你堂弟,他見麵就說,我堂兄回來有什麼事也是找你們,不跟我們商量,婚喪嫁娶可是我們本家族人的事。言外之意,是我們這幾個外姓人管得太寬,好像我們從中得到了什麼好處。明天早上,我要用平車把給你娘做好的棺材拉到大街上,看看你們本家的人哪個人過問這件事?

說到母親的棺材,這裏需要交代一下。幾年前,我從單位往老家拉回些木板,準備為母親做口棺材。當時,母親就住在老家。後來,母親隨我們到了外麵,這事就一直擱了下來。前年,我寫信給我的朋友C,托他在家裏把棺材給做一做,以防備老人突然有什麼不測。去年,C來信告訴我說,棺材已經做好,就放在他家老院的窯洞裏。母親去世之後,因為路途遙遠,我們就在當地火化,所以,現在的棺材也就用不著了。

C看看我又說,當初木板就放在你堂弟他們的家裏,他給他娘做棺材時也沒有捎帶把你娘的也做了。我從他家往走拉木板的時候,他連一句“就在這兒割吧”的客套話也沒有。你娘的骨灰提前拿了回來,你們那麼多的本家也沒有一個人敢說在他們的家裏放放的話,而在這個時候就顯出他們是本家的人了?我今天倒要看看你們這幾個本家人的骨頭,看看他們有沒有這個膽量!我說,看在咱們朋友的分上,有什麼事情以後再說。C說,不行,今天誰說也不行,我咽不下這口氣!你堂弟覺得他是村裏的幹部,你沒有跟他商量讓他丟了麵子,用這話來諷刺我,汙辱我,我才不吃他那一套,就他知道要麵子,別的人都是傻瓜二球痞?

看看到了約好取花圈的時間,我匆匆回到堂弟家裏找了幾個人,我們一行七八個人著著急急向那個村子裏走去。我們拿著做好的五彩繽紛紙劄走在那個村子的大街上,這個村裏的人就向我們打聽是哪個村的,人們誇紙劄做得好,做得細,當他們得知這些紙劄花去上千元時,一個個臉上流露出很羨慕的神情。那一刻,我忘記了其他,臉上覺得十分的光彩。

回到村裏,說好的鼓手也來了,幾個吹鼓手在前邊吹,我們一夥人拿著做好的花花綠綠的“搖錢樹”、“聚寶盆”、“財源樓”、“引路菩薩”等跟在後麵,樂器一響,村裏的人們都跑出來看熱鬧。村裏有這個習慣,不管是紅事宴還是白事宴,人們總要攔住鼓手們在大街上吹幾泡。每當鼓手讓人們攔住的時候,我就把手中的紙劄放在一邊,從口袋裏掏出香煙來挨個兒給看熱鬧的人們散。人們接過我遞過去的煙後就客氣地說,你娘有福氣,有你們幾個有錢也孝順的兒子,到老也沒有受罪。

不一會兒,送葬的人和看熱鬧的人混在了一起,彙合成一條浩浩蕩蕩的很是壯觀的隊伍。在快出村口的時候,大道口果然擺著一口鮮紅的棺材,C一個人坐在離棺材不遠的水渠邊。當我們從墳裏回來後,那隻鮮紅的棺材依然靜靜地躺在大道口。C坐在旁邊,一邊抽煙,一邊悠然地打量著來來往往的人們,臉上十分滿足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