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耐煩地撇過頭,向他手心瞧了瞧。呀,這小木人倒真像我,我伸手欲拿,可瞧上十二哥那似笑非笑的臉,我的小手忍住了,“哼”一聲又撇過臉去,眼角的餘光瞅見了哥哥難過的眼神。
“我是在草原上遛馬時發現十四哥的,當時他在喝酒,還在哭。”靜坐了一會兒,我實在忍不住了,便打破了沉默,一把搶過哥哥手中的木刻小人,自顧自地玩起來。
“他在哭?”十二哥的臉上劃過一陣難以置信的神情,我又惱了,“你不信我?我憤憤地站起來。從小到大,最討厭別人不相信我,這脾氣到現在也沒變。
“好諾兒,哥哥信你,隻是有些不解,那樣一個爽朗而不知憂愁的弟弟怎會哭?就連父汗的責罵都沒讓他流過淚。”他見我生氣,趕忙解釋。
其實,我的心中也有同樣的疑問。三年間,我見過的十四哥是個剛強、快樂的男孩,他不會流淚,還時常點我的腦袋,笑話我哭,可他哪知道我每次哭都是想起了身在朝鮮的親人。但我卻不怨他,因為哥哥說得對:“堅強的人是不會輕易落淚的,諾兒,我卻想不到你卻如此愛哭。”
“他好像心裏很難過,一直在自言自語。”
“啊?那定是醉後的真心話。你聽他說什麼了?”
我便將我聽到的模模糊糊的話語用自己的結構方式說給他聽了。十二哥皺了皺眉,在帳內踱來踱去。
“十二哥,究竟怎麼了,你轉得我好迷茫。”
“哦,對不起,諾兒。”他停了下來。湊近我,神秘地說:“走,你去看看你大玉兒姐姐。看看她心情如何?我在帳內等你,快去快回。”
這回我不想問為什麼了,因為我好像懂得十四哥口中的姑娘是誰了。大玉兒姐姐那麼善良怎麼會讓哥哥如此傷心,我定要弄清楚。
接近玉兒姐姐的住處時,我聽到了哭泣聲和小玉兒姐姐的勸慰聲。
我掀開簾子,輕輕喚了一聲:姐姐,你怎麼了?”
小玉兒姐姐拍了拍我,徑直出去了。
“姐姐,姐姐。”
“諾兒,姐姐沒事,隻是想起了些傷心的事,所以才……”
“是因為十四哥嗎?”我不知怎麼地,冒出了這句話,將姐姐的解釋截斷了。
她抬起淚眼,怔怔地看著我,半晌沒說話,之後,便是嚎啕大哭。我不知道原因,這情形,不能問,又不敢妄加揣測,隻好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低聲安慰:“好姐姐,別哭了,諾兒希望你一直都開心。”
姐姐是草原上會走路的花,她的笑像天上的白雲一樣澄澈透明,她的眼神像清晨的朝霞一樣清亮美麗。兩年前,當父汗為了緩解我失去親人的憂傷,特意將我帶到了這科爾沁草原上,哥哥說,這兒是能觸摸到雲彩的地方,額娘說這兒能讓我找到快樂。
那年我十二歲。
到達的當天夜裏便有個盛大的篝火舞會。
那個夜裏,亮亮的火光將四周照得顯出一種朦朧的美,這兒的宴會比不上父王在宮中設宴時的奢華,這兒的一切都是向著自然的。“偉大的天神造就了世間萬物,造就了我們,於是我們便逐水而居,草原上……”姐姐身著一襲白衣,歌唱著捧著一甕馬奶酒自遠處緩緩而來,她烏黑如瀑般的發上戴著白色絨毛的頭飾,自那絨毛上垂下的白色琉璃雪瓣在這草原的夜裏格外響亮。
哥哥們忘情地看著她,我也是。
我走出了觀賞的人群,於是所有人的目光便從姐姐身上轉過來了。是的,我是朝鮮的公主,高傲的公主,我從不允許別的姑娘將我的榮寵奪走。當年在景福宮,八歲的我一扇金袖賺盡了風頭,如今,也定不能輸。
穿了三年的宮裝,再換上朝鮮服時似乎不太習慣,父汗為我特製了一套朝鮮服,我事先聲明了不要太豔,淡素就好,最好是純粹的白,腰間係上代表思念的黃色的飄帶,為父王、為母後、為王兄,亦為寄人籬下的自己。
不出我所料,我的舞博得了滿堂的喝彩。他們都說,我該和姐姐結為姐妹,因為我也是朵會走路的花。但是,我卻在歡騰的歌聲中悄悄隱去了。在草原上看星星、看月亮是很愜意的,就好像它們離自己很近很近。
“諾兒,你是諾兒,對嗎?”我躺在青青的草上,望著天上的星星出神,驀地被這清泠泠的聲音驚得躍起來。
來的是姐姐和十四哥,他們笑吟吟的看著我。我尷尬地捏著手指頭,沒有作聲,大概是覺得剛剛有些得罪了她吧。
“諾兒,為什麼不說話?那個能說會道的丫頭今天怎麼了?”十四哥像是在笑話我又像是在安慰我。
“諾兒,為什麼哭?”是姐姐在問我。
我猛地抬起頭,早已滑落到下巴的淚滴落到了草叢裏。哥哥先前可能沒有發現我在哭,現在,他奔到我麵前,用手掌輕輕抹著我的淚。
“妹妹,不要哭。”
姐姐也走上前拉住了我交叉在一起的手,“以後,我可以做你的姐姐嗎?那樣就可以像你的哥們那樣照顧你了。
“為什麼你願照顧我?”我冷不丁問出這麼一句。倔強地看著她。她卻“撲哧”一聲笑出了聲。“真是個強丫頭,姐姐喜歡你。”
從此,我便多了個姐姐。
人們都叫姐姐大玉兒,她的妹妹小玉兒。小玉兒和我雖同歲,但實則還是比我大,於是,在人前我便叫大玉兒姐姐和小玉兒姐姐,可私心裏,在這兒,我隻有一位姐姐。
姐姐哭夠了,她伏在我的肩上柔聲說道:“妹妹,我對他說了句很重的話,他是不會原諒我的。”
“姐姐,你對哥哥說什麼了,竟讓他如此傷心?”
“他怎麼了?”姐姐猛地坐直了,問了一句,這問句中充滿了關切和焦急。
“哥哥醉了,哭了,現在睡下了。”我輕輕回了一句。
“我告訴他:‘我是科爾沁草原上的花,是阿爸手上的寶,我要嫁的人定是草原上的雄鷹,而你,永遠不會成為翱翔九天的雄鷹。”她痛苦地說出了那句話。
我愣在了那兒,“姐姐,諾兒相信你,定有苦衷,你不會忍心傷害哥哥的,不會,一定不會。”於是我抱住姐姐,一起哭了起來。
“諾兒,怎麼了?為什麼眼睛紅紅的?你哭過?”十二哥帶著疑問的眼神問我。
“姐姐,姐姐她要嫁給八哥哥。”我的聲音就像是從深潭中發出來的,冷冷地,幽幽地。
“我去看看十四弟。”十二哥撂下這句話便掀簾走了。
“哥哥,姐姐她……”
“不要再和我提她,我不想聽,她究竟想要什麼?竟是我不能給的。她憑什麼斷定我多爾袞成不了草原上的雄鷹?難道這些年的感情竟敵不過她高傲的心。”
“哥哥,姐姐她定是有苦衷的。”我急著幫姐姐辯解,但是我和十二哥在姐姐嫁給八哥哥之前是不會將這件事告訴他的。
“苦衷,什麼樣的苦衷能將過往的一切抹去?難道讓我裝做一切都從未發生過?不,我做不到,是做不到的。”他一陣咆哮過後便抱著頭低低地抽泣。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我繞著十二哥和十五哥已轉了不知有多少圈了。
“諾兒,你都不知說了多少個‘怎麼辦’了,要我說,我們直接和父汗說十四哥和大玉兒姐姐相愛,讓他不要拆散他們。”
“十五哥,你不要太急躁,事情哪有你想得那樣簡單?姐姐說了,是父汗和她阿爸親自定的,由不得辯解,姐姐為這事和她阿爸鬧過,吵過都沒用。”
“我竟沒聽過大玉兒姐姐和她阿爸近來鬧過別扭。”十五哥陰陽怪氣地埋怨著。
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嚇得吐了吐舌頭,這哥哥雖魯莽,不太會說話,但我的話是聽的。
“是了,一定是父汗想要拉攏科爾沁部,而大玉兒妹妹的阿爸也想借此鞏固自己的勢力,將女兒嫁給如今權勢極強的八哥是最好的選擇,並且八哥的嫡福晉又是科爾沁部的女兒,是大玉兒妹妹的姑姑,她嫁過去有個照應。”一直沉默不語的十二哥分析地頭頭是道。
“隻是苦了十四弟了,隻願他能盡快忘了大玉兒妹妹,哎……”十二哥歎了口氣。
我們三個全都垂頭喪氣地坐在一起,唏噓長歎地,好不落寞。
在八哥哥和姐姐大婚之前,我和兩個哥哥都在盡量讓十四哥避免和外界接觸,我們總是一早就將無精打采的他架到草原遙遠的地方,陪他說話、聊天,他雖隻是呆呆望著天空,但至少不會知道消息,深夜再將他送回去,他也沒奈何,隻以為我們擔心他,並且他也樂得不見姐姐。十四哥的奴才我們全都震懾過了,諒他們也沒膽子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