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我是個農民,對季節的變換有著天然的敏感。所以,將我去年出版的詩集,叫做《早春》。順理成章,我將今年的小說集,叫做《半夏》。以後,倘若我再出書,也許會叫做《仲秋》和《殘冬》的。

我不是知青,命運曾將這些城裏娃拋向農村,後來又紛紛回城了;我不是幹部,去農村、下鄉隻是蹲點、調研一類,我是土生土長、土裏土氣的農民。我從一個農村娃變成莊稼漢,而今雖老之將至,仍生活在農村裏,沒見過大世麵,自然沒有大見識。

我的命運和我小說中人物的命運是一樣的,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能與他們為伍,我感到榮幸、驕傲和自豪,我真覺得不虛此生。

是的,“蟲爺”教我拔麥子如何上肘和打結;“耿忠”教我如何使用锛、鑿、斧、鋸;“幹媽”教我如何篩、簸、揚、拿;“大先生”教我打算盤,如何用“大剝皮”法;“二先生”給我打過針,吃過藥;“賈半仙”叼著旱煙袋,給我講過成串的故事;“鳳芝”曾抱著繈褓中的我,沿街乞奶;“魯德”擗的青青的髙粱葉子裏,曾裹著我。

我呢,也與他們息息相通。在春天的陽光下,我幫他們搭炕抹房;在夏天的泥水裏,我扶住他們蒼老的雙肩;秋天野外燒棒子,我將嫩一點兒的讓給他們;冬天在挖河的工棚裏,我同他們同蓋一床散發著旱煙味的被子。老莊稼人生命之燈熄滅了,我撫摸著他那荒涼的額頭,給他穿上裝裹衣服,然後入殮,慢慢地抬著盛他的棺材,手捧黃土使他的墳頭漸漸長髙。每年他墳上的草由枯返青的時節,我都要去看一看,並鞠上一躬。所以,他們都是我的父老鄉親。當我寫他們的時候,他們或寧靜的、或矜持的、或幽默的、或微笑著向我走來。他們身上的汗腥味,我太熟悉了。

所以,我筆下的農民,不是自私和委瑣的形象。他們有著政治家的胸懷,數學家的頭腦,哲學家的思維,經濟學家的謀劃。還具有將軍般的指揮若定,士兵般的吃苦耐勞,乞丐般的隨遇而安。又有一點兒俠客的豪爽,江湖義氣。當然,他們又具有農民的自私,小偷的狡黯,商人的吝嗇。但他們又往往是身懷一技之長的能工巧匠。他們是我們中華民族厚重的原始力量。

中國幾千年的農耕文明,是一座寶貴的礦山,而道德,則是鎮山之寶。社會最底層的群眾中,蘊藏著巨大的真、善、美的道德力量,我要從他們的內心世界中,汲取我生命所需要的力量和資源。

陶行知似乎說過這樣話:人生天地間,各自有稟賦。為一大事來,做一大事去。

我覺得,我就是為描寫他們而來,也為描寫他們而去。這就是命。

近日,張振祥先生給我攝一張照片,一副傻笑的樣子,就算我的《自題小像》吧。

我深深地深情地熱愛月牙村這塊熱土和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繁衍的父老鄉親們,又對他們懷著深深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