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住址在哪裏?"他又問,拿著鉛筆要寫。
她看了看他的手。
“嘉莉·米貝,”她慢吞吞地說。“西範·伯雷街54號,S.C.漢森煩轉。”
他小心翼翼記下地址,又取出皮包。“如果我星期一晚上來你會在家吧?”他說。
“大概在,”她回答。
語言隻是我們眾多心意的一點模糊影子,的確如此。它們隻是一些小小的有聲鏈環,把巨大的無聲感情和意圖連接起來。這兒就有兩個人,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掏皮包,名片,誰都不明白他們所有真正的感情是多麼模糊不清,誰都不夠機敏,弄不準對方究竟在想什麼。他不知道自己的誘惑已經得到了怎樣的成功。她不知不覺就被他吸引了過去,直到他得到她的住址後才明白過來。此時她感到自己已作出了某種讓步——而他呢,已獲得了某種勝利。兩人都覺得他們不知怎地彼此有了關係。他現在已掌握談話的主動權了,談得那麼輕鬆愉快。她的舉止那麼隨意自然了。
他們鄰近芝加哥了。到處是無數的信號。一列列火車從他們眼前一掠而過。在越過了廣闊、平坦的大草原之後,他們看到了一排排電線杆橫跨直奔大都市而去的田野。遠處是郊區城鎮的影子,一些煙囪高聳如雲。
這時空曠的田野裏不斷出現了兩層樓的木板房子,它們周圍沒有圍欄和樹,是一座座孤獨的前哨,即將到來的便是千千萬萬的人家。
對於兒童,對於想象的天才,或者對於從未旅行過的人而言,初次去大城市可真是一件其妙無比的事。尤其在黃昏——處在白天與黑夜交替的神秘時刻,生活正從一種環境或景象轉到另一種去。啊,夜的恩賜。對於勞累了一天的人來說,它什麼東西沒有呢!一切古老的希望之影不是永遠在夜裏重複著嗎!辛勤工作的人的靈魂在自言自語:“我就要自由了。我就要享受那許多歡樂的生活了。那些街道,電燈,輝煌的餐廳都是我的了。那些劇院,娛樂廳,聚會,消閑的處所,快樂的生涯——晚上都是我的了。”盡管所有工人都還關在車間裏,但他們激動的心情早已飛了出來,彌漫於夜空,連最遲鈍的人,也感到了某種難以表達,難以名狀的東西。這是因為,一到夜晚艱苦的重擔就被禦掉了。
嘉莉妹妹凝視著窗外。她的同伴為她的驚奇所影響——因為一切事情都具有很強的感染性——這時也對這個城市產生了新的興趣,指著它一個個的奇跡。
“這是芝加哥西北區,”德魯特說。“這是芝加哥河,”他指著一條小河,河上有不少來自遠方的大航船,正靠近漆黑的河岸。隨著火車頭噴出一股股煙,車輪隆隆轉動,鐵軌轟轟作響,那條小河轉眼就不見了。“芝加哥將發展成一個很大的城市,”他又說道。“它是一個奇妙的地方。你會發現這兒可看的太多了。”
她並沒有把他的話聽清楚。一種恐懼使她憂慮不安。她現在孤身一人,遠離家鄉,一下子闖進了人生的大海,要掙紮謀生,這種情況對她發生了影響。她不禁感到有點兒透不過氣來——有些難過,心髒跳動得那麼快。她半閉著眼睛,極力想著什麼事也沒有的,想著哥倫比亞城就在不遠的地方。
“芝加哥到啦!芝加哥到啦!”服務員喊著,砰地一聲把門打開了。火車駛進了更加擁塞的車場,到處沸騰著各種各樣嘈雜的人聲,她開始收拾起自己可憐的小提包,一隻手緊緊捏著錢包。德魯特也站起身,伸伸兩腿把褲子理直,拿起他那個精美的黃提包。
“你家裏的人會來接你吧?”他說。“讓我幫你拿提包。”
“哦,不。”她說,“你不用拿。我見到姐姐時你也不用和我一起。”
“好吧,”他非常和藹可親地說。“不過我會在你附近,以防你姐姐不在,我好把你平平安安送到那兒去。”
“你真好,”嘉莉說,她人生地不熟,他對她如此關心,使她感到了他的一片好意。
“芝加哥——到啦!”服務員又喊道,把話拖得老長。現在火車開到了一個巨大的列車棚下,光線不足,所以已經亮起燈光;到處是小客車,火車爬行得如蝸牛一般緩慢。車廂裏的人全都站起來,擠到門口。
“瞧,我們到啦,”德魯特說,領著她來到門口。“再見吧,星期一再見。”
“記住,我會一直在旁邊看著,直至你見到姐姐。”
她微笑著盯住他的眼睛。
他們隨人群魚貫而出,他裝著沒看見她的樣子,站台上有一個麵容瘦削的普通婦女認出了嘉莉,急忙跑過來。
“嗨,嘉莉妹妹!”她喊道,然後草草地擁抱了一下嘉莉表示歡迎。
嘉莉立即意識到感情氣氛一下子變了。周圍是一片令人迷惑、騷動、喧器、生疏、新奇的景象,她感到迎接她的是冷冰冰的現實。根本不是一個充滿光輝和歡樂的世界,一點樂趣也沒有。她姐姐因整日操勞而無精打采的樣子。
“嗨,家裏人都怎麼樣?”她問道;“爸、媽都好嗎?”
嘉莉回答了姐姐的話,但眼睛卻盯著一邊。沿通道過去,在離通向候車室和大街的門口不遠處站著德魯特。他正回過頭來。看見她發現了他安然地和姐姐在一起,他便投來一絲笑影,轉身走了,隻有嘉莉才看到他的笑影。他離去時她若有所失。等不見了他的蹤影時,她便徹底感到失去了他。盡管和姐姐在一起,但她仍然感到孤獨極了,孓然一身,被拋進了翻騰不息,毫無情感的大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