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大約過了兩周,我不無理由地又擔憂著自己的名字在隨後的開庭期將出現在死刑令中。在提出希望流放的謙卑的請求之後,好不容易我才幸免一死。我注意到自己的名聲很不好,人們普遍認為我是個慣犯,盡管他們在這一點上對我並不十分公正。從法律的意義上說我並不是一個慣犯,無論法官如何看待我,因我以前從未接受過他們的審判。所以他們並不能指控我是慣犯,但首席法官仍樂於按照他認為恰當的方式對我的案子作出裁決。
我現在的確肯定可以活命了,不過法庭下令將我流放,那種情況也是殘酷的。瞧,流放本身就無情,隻是相對看起來要好些。因此我對這個判決以及我必須作出的選擇無話可說。我們寧可選擇別的任何方式也不會選擇死亡,尤其當死亡伴隨著令人難過的前景時——正如我的情況。
好心的牧師本來與我素不相識,但通過他的努力我得以被緩期執行,他為此也真誠地感到痛心。他說他希望在良好開導的影響下我已結束了往昔的日子,希望我沒有忘記自己先前的痛苦,置身在那些被流放的可鄙的人群中別再次放蕩起來;他說如果我在他們當中不會變得又像過去一樣邪惡的話,我必須得到仁慈的上帝暗中非同尋常的幫助。
我已好一段時間沒提到女管家了,她曾病得很危險,幾乎臨近死亡,像我因受到判決臨近死亡那樣——她成了一個相當虔誠的懺悔者。瞧,我既沒提到她,整個這段時間也沒見到她。不過她現在已康複,剛好能出來了,所以她便來看我。
我把自己的情況告訴她,說我時而擔憂時而充滿希望,焦慮不安。我又說自己是怎樣幸免一死的,根據什麼條件。當牧師對我與那些通常被流放的可惡家夥混在一起又會走上邪惡表示擔心時,她也在場。我自己心裏確實也產生了一種憂思,知道那幫可怕的壞蛋總會被一起送走,於是我對女管家說這位好心牧師的擔憂不無理由。“唔,唔,”她說,“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受到那些可怕的讓人儆省的家夥引誘。”等牧師一走後她就告訴我她不會讓我失去信心的,也許可以找到什麼方式途徑讓我受到特殊處理,這一點她將隨後再進一步和我談。
我認真地看著她,心想她顯得比平常更加快樂的樣子,立即思緒萬千,想著被釋放的事,可我怎麼也想象不出能采取什麼可行的辦法。而我又對此極為關切,不聽到她解釋就不讓她走——盡管她很不情願,但在我一再堅持下她才簡短地這樣回答:“唉,你不是有錢嗎?你一生當中是否知道有誰衣兜裏裝著100英鎊去流放的呢?我敢說沒有,孩子。”她說。
我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對她說除了嚴格執行命令外我看不到任何希望,因為我將接受的重處已被視為一種寬恕,無疑會嚴格執行的。然後她隻是說道“咱們盡力而為吧”,便離開了我。
這以後我在監獄裏又呆了近15個星期。此時我不知什麼原因被送上一艘泰晤士河的船,同行的另有13名我在新門監獄期間遇到過的最冷酷邪惡的家夥。如果描述出這幫人究竟冒失無禮、膽大妄為到何種程度,在航行途中怎樣行為不軌,其故事實在比我的還長呢。關於他們的情況我有一份十分有趣的記錄,那是運送他們的船長給我的,他讓大副作了詳細記載。
這兒再講述我在那段時間遇到的一切區區小事,也許會被認為是微不足道——我指最後得到流放的命令到上船這段時間。我的故事已近尾聲,沒有了講它們的餘地;但對於涉及到我和蘭開夏郡那個丈夫的某種事情,我卻不能省略。
如上所述,他從這所普通監獄關押重犯的那邊與3個同夥一起被轉移到采訪院,因一段時間後人們又抓到一個。我不知由於什麼原因,他們在這兒呆了近3個月都沒接受審判。似乎他們設法賄賂或收買了要來指控他們的人,缺乏被定罪的證據。經過某種讓人費解的事後法院方得到指控其中兩人的足夠證據,這兩人因此被帶走,而另兩名罪犯——我蘭開夏郡的丈夫是其中之一——的案子仍然懸而未決。我想他們獲得了一個確切證據指控這兩個犯人,但法律要求必須有兩名證人,而他們無法辦到。然而他們又決不予以放棄,深信最終會得到證據的。為此我想他們刊登了啟事,說某某人已被抓起來,任何人都可以去探監。
我利用這個機會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假裝說我在鄧斯特布爾的驛車裏被搶劫過,想去看看那兩個攔路搶劫者。不過我走進采訪院時已把自己很好地掩飾起來,將麵部嚴嚴實實地蒙住,他根本看不清我,不知道我是誰。回去後我便公開說自己對他們非常了解。
監獄裏立即傳開了,說莫爾·弗蘭德斯將要作為證人對其中一個攔路搶劫者進行指控,說我會因此免於被流放。
他們聽說了此事,我丈夫馬上要求見一下這個對他如此了解並將作為證人指控他的弗蘭德斯夫人,我因此得到許可去見他。我穿上在監獄裏可以穿的最好衣服盡量打扮自己,並且戴著頭巾,來到采訪院。他開始沒說什麼,隻問我是否認識他。我說“是的,很認識”,但由於我的麵部掩蓋著,說話的聲音也不是平常的那種,他根本沒猜到我是誰。他問我在哪裏見過他,我說在鄧斯特布爾與布裏克希爾之間。這時我轉向旁邊的看守,問我是否可以與犯人單獨談談,他說“行,行”,便很禮貌地退出了。
他一離開後我就把門關上,拋開頭巾,突然痛哭起來。“親愛的,”我說,“你不認識我了嗎?”他變得臉色蒼白,站在那兒啞口無言,像個遭到雷擊的人一般,無法克服這個意外的打擊,隻是說道:“讓我坐下吧。”他坐在桌旁,頭靠著手,像個傻瓜一樣盯住地麵。而我仍在痛哭,好久都說不出話來。當感情發泄之後,我重複著同樣的話:“親愛的,你不認識我了嗎?”他回答說“認識”,便很久沒再說什麼。
他在震驚中又過了一會兒,抬眼看著我說:“你怎麼能如此殘酷呢?”我真不明白他的意思,回答道:“你怎能說我殘酷呀?”“在這樣一種地方,”他說,“來看我——這不是在侮辱我嗎?我並沒有搶劫你,至少沒在公路上。”
我因此發覺他對我悲慘的處境一無所知,以為我聽說他被送到這兒後,專門來譴責他把我拋棄了。不過我有很多話要告訴他,不能讓他這樣傷害我。我簡短地說自己遠遠不是來侮辱他的,充其量是來尋求彼此的安慰;當我告訴他自己的處境從許多方麵講都比他的更加糟糕,並沒有侮辱他的意圖,這時他就會很容易被說服的。他聽說我的處境比他的更糟,顯得有點焦慮,不過帶著某種微笑說:“怎麼會呢?你看見我被帶上腳鐐關在新門監獄,我的兩個同夥已被處死,還能說你的處境比我的更糟嗎?”
“好啦,親愛的,”我說,“讓我講述或讓你聽取我不幸的故事,對於我們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假如你聽到了我的故事,你很快就會同意我的話,即我的處境比你的更加糟糕。”“那怎麼可能?”他說,“因為我下一次開庭就要被判處死刑。”“可能的,”我說,“當我告訴你早在3次開庭前我就曾被判處死刑,現在是個判了死刑的人,事情就很有可能了。難道我的情況不比你的更糟嗎?”
之後他確實又站著沉默起來,好象震驚得說不出話,片刻後又突然一驚,說:“一對不幸的夫妻!這怎麼可能呢?”我握住他的手,說:“好啦,親愛的,請坐下看看咱們誰受的苦難更多吧。我也是這座監獄的一個囚犯,處境遠比你的糟糕。當你聽說我的具體情況,知道我不是來侮辱你後,你會相信的。”於是我們一起坐下來,我告訴了他很多自己認為方便講的事,最後談到我曾陷入極度的貧困之中,與一夥人混在一起,他們采取某種我完全不熟悉的方式作案,想以此讓我從困境中解脫。我和他們去襲擊一座商人的房子時,正好在門口被抓住,那個女傭把我拉進去。我說我既沒砸壞門鎖又沒拿走任何東西,但仍然被宣判有罪,處以死刑,隻是法官們意識到我所處的困境後,同意將我流放。
我告訴他由於自己在監獄裏被當作莫爾·弗蘭德斯——一個他們隻聽說但從未一見的又成功又出名的盜賊——所以我的情況更加惡劣。不過他知道我並不叫這個名字。我把這一切都歸因於自己運氣不好。有了這名字我就被當作是個慣犯,雖然他們才第一次抓住我犯案。我仔細講了自從那次看見他後我都遭遇了什麼,不過告訴他正如他以為的那樣我先前也見過他;接著我講了在布裏克希爾是如何看見他的,他如何被追趕,在我對人們說了我認識他,說他是一個非常誠實的紳士後,他們如何停止了捉賊的叫喊,那個高尚的警察如何回去了。
他極為專注地聽我講完自己的故事,對於具體細節覺得好笑,因為我這一切完全是跟隨著他在做。而當我講到布裏克希爾的那段經曆時他感到吃驚。“難道,親愛的,”他說,“是你阻止了布裏克希爾那幫人嗎?”“嗯,”我說,“確實是我。”然後我把看見他在那兒的詳細情況告訴了他。“唉,這麼說,”他說道,“當時都是你救了我的命。我真高興欠著你一條命,現在我要償還這筆債了,我要麼把你從目前的困境中解救出來,要麼在這個行動中送死。”
我對他說千萬別那樣做,太危險了,不值得為了救一個不值救的人去冒險送命。他說絕不是那麼回事,我的生命對於他而言抵得上全世界,是我給了他新生。“因為,”他說,“我在最後被抓住以前,隻有那次才遇到過真正的危險。”的確,他當時的危險在於相信在那條路上不會被追蹤,因他們離開霍克勒完全上了另一條路,越過封閉的鄉下到了布裏克希爾,滿以為不會被任何人看見。
他長長地講述了自己的生活經曆,那的確極其非同尋常,無比有趣。他說在和我結婚以前他在此條道上已走了大約12年,那個叫他哥哥的女人並非他的什麼親戚,而是他們的同夥。她與他們經常保持聯係,一直住在城裏,有不少的熟人,為他們提供某某人出城了的準確消息,使得他們有幾次收獲可觀。她把我帶到他那裏時,以為替他弄到了一個有錢的女人,但不幸卻失望了,這一點他的確也不能怪她。假如我真的有一筆財產——她聽說我是有的——他就決心改邪歸正從此過上新的生活,但他決不公開露麵,直到宣布大赦,或者他能夠花錢讓自己獲得特赦為止,以便過上完全安心平靜的日子。然而由於結果是另一回事,他才不得不重操舊業。
他講了許多自己的一些冒險經曆,尤其是一次在裏奇菲爾德附近他搶劫了西切斯特的驛車,弄到大量贓物。那以後他如何在西部去威爾特郡的波弗德集市買羊時,搶劫了5個牧場主。他說那兩次他弄到很多錢,假如知道在哪裏能找到我,他無疑會接受我的建議同我一起去弗吉尼亞,也可於某個種植園或英國在美洲的殖民地定居。
他說他給我寫過3封信,地址都是按照我的要求寫的,但卻沒有得到任何消息。我知道有那麼回事,不過收到信時我正與後來的丈夫生活著,什麼也做不了,所以我就沒有答複,讓他以為信給寄丟了。
他為此感到失望,說從此又幹起老行當來,不過他說由於自己已弄到不少錢,他便沒像先前那麼賣命。這時他講述了在路上與一些男人進行的幾次殊死搏鬥,說那些人怎麼也不願意交出錢。他給我看了幾處傷口,有一兩處傷的確相當嚴重,尤其是被手槍子彈擊中胳膊以及被劍刺穿身子的地方——幸好沒傷著要害部位,他又被治愈了。他的一個同夥非常忠誠友好,一直呆在他身邊,騎馬馱著他走過近80英裏,然後設法使他的胳膊得到治療。當時他們在遠離受傷地點的一個不小城市裏找到一位外科醫生,假裝說他們是旅行去卡萊爾的紳士,在路上遭到攔路搶劫者的襲擊,有一個強盜用槍擊中了他的胳膊。
他說朋友把事情處理得很好,他們沒有受到任何懷疑,他一直躺到傷口痊愈為止。他還對我講述了許多奇特的冒險故事,我很想繼續講下去,可本書講的是我的故事而不是他的。
接著我詢問他目前的處境,問他接受審判時預料會有什麼結果。他說他們沒有指控他的證據,至於他們被指控犯下的那3次搶劫,很幸運他隻參加了其中一次,也隻有一個證人對此加以證實,所以尚不充分。不過他們預料還有人會站出來,而他第一次看見我時曾以為我就是來指控他的。如果再沒有另外的人指控他,他就希望自己被宣判無罪。他作了某種暗示:如果他甘願被流放,就會得到同意而不用接受審判;但是他對此卻沒有任何勇氣和想法,而覺得接受絞刑倒是要容易得多。
我責怪他有這樣的想法。首先因為,假如他被流放,也許對於富有男子氣慨、勇敢膽大的他來說有上百種辦法重獲新生,也許能采取什麼措施在沒被流放之前就獲得釋放。他對此笑起來,說他再喜歡最後這種狀況不過了,因他對被像羅馬人把奴隸弄到礦井去幹活那樣送到種植園有一種恐懼。他說能改變自己的狀況倒是比送上絞架好受得多,所有被貧困的處境逼上那條道路的男人一般都這樣認為;而你至少可以在被處死的地方結束眼前的一切苦難。至於隨後的事,他覺得一個男人在其生命的最後兩周裏,由於受著監獄和死囚牢裏的折磨,他可能會真誠地懺悔,正如他被送到美洲的森林和荒野中時一樣。他說男子漢們是決不甘願受苦役的,那隻是在強迫他們成為自己的劊子手,其處境要糟糕得多,一想到這點他就無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