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回過頭,嚇得差點犯心髒病。
——坐在身側的人,竟是自己的上司!
“裴秘書,真巧,在這裏都能看見你。”夏承司側頭看著她,黃水晶耳釘在燭光中閃閃發亮,“還有韓小姐。”
“夏少、少董,晚上好啊。”韓悅悅立刻改成了標準的女軍坐姿。
裴詩看著夏承司,一動不動,如同一隻大半夜被汽車燈照中的鹿,在期待眼前的生物是視力弱化的肉食係動物。
夏承司淡淡笑了一下:“晚上好,來這裏吃飯麼?”
“不是的,我們是來這裏看裴詩的弟……”
韓悅悅話沒說完,裴詩已經在桌下狠狠踢了她一腳,誰知這一踢卻不小心踢到了夏承司。夏承司轉眼看向裴詩,很有涵養地問道:“怎麼?”
裴詩掏出手機翻了一下,打了幾行字,放到韓悅悅麵前:“悅悅,你媽說你手機打不通,叫你趕緊回去。”
韓悅悅當下領悟,看了看手機,上麵寫著“趕快走,不要提我弟,Boss我來打發”。她拎著白絨鏈子包站起來,有些戀戀不舍又似懂非懂地走了。
打發過韓悅悅之後,裴詩正想回頭說她也要走了,未料到麵前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杯冰橙汁。
她不解地看向夏承司。
“請你的。”夏承司揚了揚下巴,“最近幹得還湊合,以後要保持。”
裴詩看著眼前那杯冒冷氣漂了冰塊的橙汁,嘴角不由抽了一下,把橙汁推向夏承司:“謝謝,不過夏先生還是自己喝吧。”
夏承司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怎麼,對我還有怨?”
“不是。”
想說自己感冒了,但想起夏承司說過,他最不喜歡體質虛弱的人。當然,以她對夏承司的了解,如果自己說出真正原因,大概明天就可以卷鋪蓋走人了。
小小肚痛算什麼。
緊急時刻,不惹怒夏承司才是重點。
握著那杯橙汁,玻璃杯冰涼的溫度立刻傳到手心。光是端著杯子就已經覺得肚子更痛了。她身子縮得更小了一些,閉著眼打算把這□□一般的東西喝下去。
但杯子剛送到嘴邊,忽然溫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指。那杯橙汁被夏承司奪了過去。他仰頭一口氣喝掉大半杯,然後用紙巾擦擦嘴:“我渴了,這杯先喝了。重新給你叫一杯飲料吧。”
裴詩有些愕然:“哦,好。”
夏承司轉身叫服務生:“來一杯拿鐵咖啡。”
“請問夏先生是要熱的還是冷的?”
“熱的。”夏承司頓了頓,看了一眼裴詩,態度有些生硬,“你要熱的還是冷的?”
裴詩眨了眨眼:“熱的好了。”
“好的,請二位稍等。”服務生很有禮貌地離開。
之後,氣氛就有些僵了。
夏承司把手中的橙汁喝完,搖了搖杯子裏的冰塊:“我還有事,先走了。明天準時來上班。”
然後,他扔下裴詩回到了原本的位置——那裏還坐著兩個人。一個是源莎,一個是穿著卡爾?拉格斐獨家設計茶色套裙的女人。她看上去隻有三十來歲的年齡,光看夏承司和她坐在一起的樣子,會讓人以假亂真地認為這是姐弟戀。但裴詩對他們家全家都很了解,知道這是夏承司那個不愛拋頭露麵的貴婦母親。
夏太太按住夏承司的手:
“承司,都快結婚的人了怎麼還喝這麼多酒?對你的肝不好。”
“我看你回來了心情好,多喝一點沒事。”夏承司指了指洗手間的方向,“而且,你看那邊喝成那樣了都沒關係。”
“柯澤的身體很好,跟你不一樣……”夏太太剛想伸手攔酒杯,抬頭卻看見夏承司指著的兩個人。
柯澤嘴唇發紫,勾著背,一隻胳膊搭在夏娜的肩膀上,一隻手顫抖地扶著門把,被夏娜從洗手間攙著走出來。他垂著頭,劉海擋住了眼睛,下巴和衣裳下擺上都有清潔過的水漬,似乎剛才嘔吐過。他似乎連路都走不動了,卻一直在喃喃自語。
夏娜板著臉,吃力地拖著他:
“柯澤,你發什麼神經。”
柯澤隻是摟著她的脖子,緊鎖著眉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些話。他說得越多,夏娜臉色越難看,但回頭看見自己哥哥和母親都在,隻有咬了咬牙,和他一起離開餐廳,進了電梯。
這些年來,夏娜相當注意自己的公眾形象,所以情緒一直保持在怡然的狀態。
裴詩現在還記得,自己最後一次看見夏娜發怒,似乎已經很多年前的事了。
*********
那一年,是作為柯詩的自己最意氣風發的時候。
拿著父親親手做的一把白色小提琴和自己寫的小提琴曲,她參加了卡因國際小提琴大賽,過關斬將,從六千多個參賽者裏脫穎而出,擊敗了同樣是第一次參加這次大賽的夏娜,以接近滿分的成績獲得了英國賽區的第一名。
隨後,榮耀與光環簡直像無止境的海浪,一波波湧入她的生命。
她在比賽中的錄影,被人傳到網上,不出幾周就變成了Youtube上點擊最高的視頻,而且好評幾乎達到百分百,留言的網友說得最多的,就是“She's
very
talented”。
擁有五十多年曆史的英國肯特交響樂團邀請她入團,成為下次演出的獨奏小提琴手。原本柯氏音樂計劃為肯特交響樂團在亞洲的演出讚助,前提是讓夏娜加入他們。但聽過她的表演後,交響樂團負責人說既然柯詩是柯家的養女,他們想要換夏娜為柯詩。
英美合作的電影《畢加索》導演看過這個視頻,親自發郵件給她,說自己比較願意采用新人,問她是否有意為這部電影編曲。這對很多人來說簡直就是天降的福音,但她並沒有受寵若驚的感覺,因為當時的她心高氣傲,對商業化的東西不屑一顧。但既然被人賞識,以她的個性不做到最好不罷休,於是她一個人背著旅行包走遍了英格蘭,處處尋找靈感,想要寫出一首與這部黑暗哥特式電影相符合的曲子……而直到回來以後她才聽說,這個導演原本是想請夏娜的。
當時的心境她記得很清楚。
從小到大,她的人生一直伴隨著不斷的失去。
沒有母親的她,被全天下最美好的父愛包圍著。但到最後,父親自殺了。
知道柯家會收養他們姐弟後,親戚朋友們全部消失不見。養父很喜歡她,但因為懼怕養母,也隻敢在養母不在的時候偷偷跟他們說話。
從小學起,她在學校裏就很難交到朋友。她是柯家的養女,並沒有得到柯家的榮譽和別人的奉承,卻得到了他們家子弟的寂寞。好不容易在中學時交到一兩個朋友,隨後又因為出國而失去了聯係。
似乎,唯一會真心照顧她的人,隻有柯澤。
柯澤不管在外麵有多麼任性,對她一直都很溫柔,在出國前更是品學兼優精通音樂的全才。他無論讀哪所學校,都一定會變成風雲人物。
她心中知道自己和柯澤沒有血緣關係,也不會有其他關係。但是,在內心深處,她總是想,如果她的人生能寫成一本書,哪怕沒有愛情,她也希望這本書的男主角是哥哥。
可是,生活很多時候比小說還崎嶇波折。隻不過與小說不同的是,那個你認為是男主角的人,未必是陪你走到最後的人。
等她跟隨著他的腳步到了英國,卻發現他不僅變成了另一個人,還和夏家的千金戀愛了。
到那時候,她才如此清楚地意識到,不論你如何耗盡全力,用盡真心想要留住一個人,他到最後總是會走的。
真正不會背叛她,真正會永遠陪著她的東西,隻有音樂。
所以,奪走夏娜的小提琴冠軍、電影編曲、樂團演出機會,她不是看不到夏娜眼中的不甘和憤怒,但並不愧疚。
直到那個冬夜的來臨。
…………
……
深冬的倫敦街頭。
聖誕即將到來,海洋性氣候的英倫三島不常下雪,但英國人總有各種點綴節日的方法:在牛津街的上方兩個建築間掛滿巨大聖誕紫燈,重重層層延伸到街道的盡頭;奢侈品店裏裝滿泡沫雪花,並讓鼓風機將這些雪花大肆吹起來,洋洋灑灑落滿昂貴的商品;裝點了雪花的冷飲店外,店員小心翼翼地鎖上了精致易碎的玻璃門,背著小包沒入來來往往的人群……
柯詩剛才結束了聖誕前最後一次小提琴表演。她背著小提琴盒,將脖子縮入高領中,一隻手拎著Tesco超市袋子,一手插入長長風衣的口袋裏,往通向地鐵站的小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