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說“你好”隻需要一秒,說“再見”卻需要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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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格尼尼,十九世紀著名的意大利音樂家。傳言說,他在開音樂會時有人以為是樂隊在演奏,得知台上隻有他一人在演奏後,便尖叫那是魔鬼後逃跑。
因此,人們都說帕格尼尼把靈魂抵押給魔鬼,隻為換得魔鬼般的小提琴藝,和演奏得來的大量金錢。
他的《二十四首隨想曲》展現了驚人的獨奏技巧,後來被無數音樂家改編引用,也是很多小提琴狂熱分子百般推崇和追求的神曲,現在已成音樂界公認的小提琴家試金石。
這二十四首曲子裏,最後一首又是世界音樂學會最具技術性的一首。很多音樂專業的學生都以拉出《第二十四首隨想曲》為最大的驕傲,夏娜也不例外。
當年她剛練好這首曲子後沒多久,就聽二哥說他們學校辦了個古典音樂節,並請她也去演奏一兩首曲子。作為音樂生,夏娜骨子裏總有些傲慢,雖然二哥的學校是名校,但一所經濟商科出名的大學,能在古典音樂上辦出個什麼名堂?
她背好小提琴,去了哥哥的學校。如果有機會,她打算現場演奏一下《第二十四首隨想曲》——當然,她也不指望這些人能聽出它的難度。
然而,在前去活動會場的路上,她在走廊上聽見了熟悉的旋律。
演奏的速度比最原始的版本快很多,但無疑的,那是《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隨想曲》。
隨著曲子的進行,她從最開始的驚訝,變成了強烈的好奇。
夏娜忍不住走到那間教室門口,輕輕推開了一條縫……
短暫的夏季剛剛過去,重重疊疊的紅雲像是歲月的皺紋,瞬間蒼老了倫敦的天空。街上飛奔的名車無法粉飾這座城市沉重的曆史。窗外的落葉像是暗黃的蝴蝶翩翩飛舞,旋轉在古老的歐洲街景中。
無人的教室裏坐著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少女。
少女留著及耳的短發,發色、絲質的黑色連衣裙還有她的眼睛都是清一色的黑,唯獨夾在她耳與肩之間的小提琴是雪一般的白。這首曲子原本就是又快又難,幾乎考驗了所有小提琴最高級的演奏技巧,她又把速度提高了大約1.5倍,因此左手的動作快得簡直連肉眼都看不清。
每次演奏這首曲子,夏娜都會滿頭大汗手心出汗,演奏完了以後甚至連指板都是濕的。可是,眼前這個少女看上去如此開心,紅色的唇角微揚,輕鬆得就像是在拉《瑪麗的小羊羔》。
因為速度超常,很快她就拉完了整首曲子。然後幾乎沒有停頓的,她又開始拉《二十四首隨想曲》中的第五首。還是超快的速度,甚至還用鞋底歡樂地打起拍子。
帕格尼尼是夏娜心中的神,她一直如此崇拜裴紹,跟他改編演繹過帕格尼尼的曲子脫不開幹係。眼前少女這種玩票式的演奏方式引起了夏娜強烈的反感。
“你覺得她如何?”夏承司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夏娜眯著眼睛,微微撅嘴:“技巧是不錯,但她拉太快了。她根本不懂帕格尼尼,怎麼可以用這種態度對待小提琴之神的曲子。”
“這女生性格很孤僻,已經甩掉好幾個男生了,就隻喜歡玩音樂。”夏承司看向教室裏的少女,“對了,她是柯澤的妹妹,叫柯詩,才出國。”
“柯澤的妹妹?”夏娜的嘴幾乎可以掛油瓶了,“柯澤好歹也是音樂世家出身,怎麼會有這種散漫的妹妹。”
柯詩完全沒有留意教室外有人在討論自己,翻來覆去拉了幾首隨想曲後,又站起來,擺好姿勢,重新開始拉《第二十四首隨想曲》。
這一次她沒有再笑,也沒有提高速度,而是以最原始的方式演奏。
最終,夏娜在這次音樂節上演奏的是薩拉薩蒂的《安達魯西亞浪漫曲》。盡管她知道表演名單裏沒有柯詩的名字,但隻要一想到柯詩可能會在音樂節上看見自己表演,她就很不情願演奏《第二十四首隨想曲》。
柯詩最後那次常態演奏,讓她腦中不斷出現德拉克羅瓦1831年創作的一幅油畫肖像(1)。
那幅畫裏,帕格尼尼散漫地拉著小提琴,一身黑色燕尾服幾乎要融入黑暗中。整幅畫裏僅剩的亮色,便是蒼白的臉孔和領結,還有幽靈一般的白色琴弓。
他似乎早就死了,但小提琴裏的音樂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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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全國音樂大賽的初賽已在各個城市同時展開。
裴曲和韓悅悅都去參加了初賽,韓悅悅發了好幾個短信給裴詩說自己很緊張,要她過來陪自己。但裴詩認為這樣不利於她將來上□□奏,完全沒有理睬,隻跟森川光還有一些組員去音樂廳尋找靈感。
馬上就是夏家小公子夏承逸的生日,夏承司即將在家裏為他舉辦一個大型生日宴會,讓裴詩請一個樂團來奏樂。
夏承逸是標準被寵壞的孩子,對生活質量品味要求不是一般高。樂團水準必須超高端不說,對開場音樂風格也有硬性要求:華麗、宏偉、讓人想跳舞、有一定程度的悲壯氣氛,但又因為是過生日必須要有輕快的部分,古典的同時還不能有那種他所謂“很土很黑暗的歐洲中世紀風”,最後,樂器不能是鋼琴,因為樂團成員必須站在遊泳池中間的圓台上,像雜技演員一樣隨著噴泉開場表演,那個位置是擺不下鋼琴的。
聽見這些要求後,裴詩寧可去解讀複活節島倫哥倫哥象形文字。
音樂廳裏有個大提琴手是韓悅悅以前的同學,裴詩得到特許進入後台。所以演奏到一半的時候,她覺得坐在前排看得不過癮,跟森川光打過招呼便去了後台。
各大樂團的成員正在為接下來的表演做準備。韓悅悅的同學雙手捧著一把小提琴遞給裴詩:“我聽悅悅說你是小提琴愛好者,這把琴是1697年Alessandro
Mezzadri做的意大利名琴,市價要接近兩百萬呢,你看看。”
那是一把背麵有著類似老虎紋的小提琴。裴詩接過琴,隨便撥了兩下,內心就有些沸騰了:“確實是把好琴。”
“這是我從夏娜那裏借來的,今天晚上她要用這個演奏。聽說她家裏幾百萬的琴有好幾把,果然是有錢人啊。”
“夏娜?”
裴詩愣了一下,重新看著表演名單,忽然在裏麵看見一行字——
《D大調華麗波蘭舞曲》,作曲:亨利克維尼亞夫斯基,演奏:夏娜。
之前竟然沒有注意到,她居然也……
再次抬頭,居然看見夏娜迎麵走過來,對韓悅悅的朋友皺了皺眉:“我把琴給你,不是讓你隨便給別人看的。”
“真對不起,不,不過裴小姐很喜愛音樂,不,不會把您的琴弄壞的。那你們先聊……我還有事……”他有些尷尬地看了她們一眼,轉身溜了。
夏娜穿著白色的晚禮長裙,妝容豔麗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嘲意:“怎麼,你也來看我的演奏會?”
裴詩把小提琴還給她:“我還有別的事。”
夏娜卻沒有伸手接:“這把琴可是你把自己賣了也買不到的,再看看吧。”
“有時間研究琴,不如研究研究琴藝。”
“琴藝?”夏娜忽然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你……這樣還有琴藝麼?”
“我有沒有琴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沒琴藝。”
夏娜似乎快要發作了,但周圍人來人往,她還是壓低聲音小聲說:“裴詩,你以為我還像當年那樣好對付麼?我看你是陶醉在天才小提琴家的過去中無法自拔了吧?你別忘了自己消失了多久,這五年裏,我早就變成一流的小提琴家了。”
裴詩淡漠地看著她,並沒有回答。
夏娜似乎絲毫不解氣,眼神中透著微微的凶惡,她用保養得體的食指指了指裴詩:“沒錯,我的創作才能不如你。如果你按著當初的步調走下去,也一定會變成世界級的音樂家。可是,一個左手都不能動的人,到底又有什麼底氣和勇氣來麵對我?裴詩,你腦子清醒一點,看看這舞台——”
她往旁邊站了一些,伸手展示了身後金光四射的演奏台:“這早已是我的天下了。而現在的你,不過是在嫉妒我而已。”
聽見“嫉妒”二字,裴詩忽然滯了一下。她掃了一眼舞台,又重新看向夏娜:“夏小姐,你是因為什麼喜歡小提琴呢?”
夏娜怔住,一時間答不上來。
“是因為柯澤,對麼。”裴詩歎了一聲,“你從小就喜歡他,也知道他的母親是小提琴家,喜歡有藝術氣質的女孩,所以才學了小提琴。”
夏娜緊鎖著眉頭:“那又如何?柯澤和小提琴我都有了,我為了什麼而學小提琴,有那麼重要麼?重要的是結果!”
裴詩點點頭,耐心地聽她說完,又緩緩道:
“如果有一天,他或他的母親不在了,你還會繼續那麼發奮地練習小提琴麼?或者說,如果有一天,沒有人允許你站在這舞台上表演,你還會繼續拉小提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