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詩,曲曲,對不起……爸爸剛才對你們這麼凶。”他在黑暗中身影模糊,聲音也微微。
“沒事的,爸爸。”小曲用肉肉的小手抓住父親的大手,非常懂事認真地看著他,“我們知道你心情不好。”
裴紹看著女兒不甚清楚的臉,哽咽著說道:
“詩詩,你會怪爸爸嗎?爸爸好沒用……所有的錢都被人騙走了。”
“爸爸,沒有錢沒關係啊,我們長大了以後會賺錢養你的……”
…………
……
裴詩記得很清楚,當時剛說完這一句話,一滴滾燙的淚水就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每次想到這裏,再聯想第二天發生的事,她的眼眶就會禁不住發熱。
開始她總想,對於這樣脆弱又沒責任感的父親,她不該如此緬懷。可是後來她知道了前因後果。她不僅更加心疼他,胸腔中還總有永遠也無法平息的強烈怨恨……
她看向演奏台的眼神微微眯了起來。
裴曲在經曆了如今的一切後,居然越來越善良,演奏的曲子也越來越幹淨空靈。這和她幾乎是截然相反的。
這時,旁邊有人想離開坐席,她和韓悅悅立刻站起來讓出空位,但她動作一個不穩差點摔跤,立刻伸手撐住身後的座椅靠背。她朝後麵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剛想坐回來,身後身材發胖的西方女人卻倒抽了一口氣。
“Oh my
god!”女人搖搖腦袋,立刻指著裴詩的手指,對旁邊的年輕翻譯說了一堆意大利語。
裴詩立刻收回自己的手。
“小姐,請問一下你是不是學過小提琴?”翻譯問了這句話以後,那個外國女人又手舞足蹈地說了很多話,翻譯繼續說道,“她說她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食指和小指能拉得這麼開的人,幾乎有一百八十度了,就是在最頂尖的小提琴家裏都沒見過。”
裴詩有些警惕地用右手握住左手:“我沒學過,隻是天生韌帶彈性比較大而已。”
其實何止是食指和小指可以拉很開,她連食指和無名指的距離都可以拉成一百度。如果她放鬆,整隻手都可以軟得像麵條一樣,扭出各種尋常人看了會有點惡心的角度。就因為有了這樣有些畸形的手指,以前她手還沒受傷的時候,那些別人拉得手指抽筋的曲子她卻可以輕輕鬆鬆拉出來,還可以超越常速演奏。
剛好這時裴曲的演奏也結束了,全場響起雷動的掌聲和喝彩聲。
裴曲回國後首次在正式場合表演,果然大獲成功了。裴詩坐下來,笑著對韓悅悅說:“小曲果然厲害。我猜他會拿高分的。”
韓悅悅卻拉住她的左手,掰了掰她的小指:“媽呀,剛才那一下我覺得你的手指都可以撇差了。詩詩,你真的沒有學過琴?”
“以前學過一點,不過早忘記了。”裴詩敷衍地收回手,“我早告訴過你,我隻喜歡音樂,自己不喜歡玩樂器。”
翻譯和那外國女人說了一會兒,又對裴詩說道:“小姐,你手指和四肢都很修長,而且柔韌度這麼高,這麼好的天賦不學樂器簡直太浪費了。”
“以後再說吧,我現在有其他事要忙。”裴詩站起身,拍拍韓悅悅的肩,“我先去找小曲,你幫我留意評委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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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曲果然拿下了當天的最高分,像是玩票一樣進入了決賽名單。
下午,裴詩和韓悅悅到後台開始準備小提琴的複賽。看鋼琴組比賽的時候,韓悅悅還一直在和裴詩說說笑笑,但眼見排在她前麵的名額越來越少,觀眾席中的人越來越多,她忽然變得沉默起來。
演奏台上,長相滑稽的矮胖男生穿著燕尾服,滿頭大汗地演奏著聖一桑的28號作品《A小調序曲與隨想回旋曲》。外行看著他,大概隻會發笑說“哈哈,他頭發襯衫都濕了”,或者“哇,拉個琴而已,怎麼會這麼痛苦,臉都擰起來了”之類的話。可是在韓悅悅看來,他每一個揉弦、跳弓的動作都讓她的心跳加快一拍。
在她看來這個男生的表演已經很完美了,簡直就跟CD裏錄製的一樣。但演奏完了以後,評委卻以“缺乏個人特色”沒給他太高的分。
之前看比賽視頻的時候,她一直覺得這些人都不足掛齒,可是這一刻,她開始搖擺了……
終於,她前一個人演奏到一半的時候,她對一旁心定神閑的裴詩說道:“詩詩,我覺得我不行。”
“怎麼了?”裴詩恍然地看著她,眼睛在燈光下竟顯得更加深黑。
“我太緊張了,肯定失常的。這次比賽的高手太多了,我怎麼可能拿得了第一?”韓悅悅緊握著小提琴,琴頸上全是她手上的汗。
“不是早說過了麼,名次不重要。盡力就好了,這樣才能爭取以後的演出機會。”
“可這是比賽啊,怎麼可能不在意名詞。”韓悅悅幾乎快要哭出來了,“我覺得我不行。”
裴詩看了一眼台上的參賽者,思考了兩三秒,把手中《沉思》的改編曲譜扔到垃圾桶裏:“待會兒上去,瓦克斯曼的命題曲子你好好發揮。到自由表演時間的時候,你拉《嫉妒》。”
韓悅悅怔住:“為……為什麼?”
“《嫉妒》你學的時候沒壓力,而且也可以演奏出個人風格,感染力還是很重要的。”
韓悅悅看了一眼垃圾桶:“可是,那首曲子是你辛苦改編的……這樣不是太浪費了?”
“辛苦是為了成果,沒有成果辛苦了也沒用。”裴詩拍拍她的肩,“悅悅,赫拉克利特曾經說過一句很出名的話‘沒有人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不知你聽過麼?”
“什麼意思……”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出現兩次。記得我們上學時生物書上的那些人類心髒剖析圖麼,那些都是電腦模擬出來的。實際上,每一顆心髒都是不一樣的,就像我們的指紋一樣,是獨一無二的。你喜歡的曲子、你的演奏風格、你通過曲子抒發的感情也都是獨一無二的,隻要你將這些特色展現出來,哪怕技巧不到位,也會遇到賞識你的人。”
韓悅悅皺著眉,像是一個很容易上當受騙的小孩子一樣:“真的嗎?”
“哪怕現在你麵對的人是夏娜,也不該感到害怕。因為能超越你,能比你更燦爛的人,隻有你自己。”裴詩拍拍她的肩,“記住,其他人都和你無關。”
最終韓悅悅上台的時候還是有些緊張。
不過,也正如裴詩所預料的那樣,她更擅長激情華麗的《嫉妒》,而非自己為她量身定做的曲子。
她穿著黑色的裙子,演奏著大紅色的《嫉妒》。
這一刻,連琴曲都變成了勝放的玫瑰,濃香四溢,浮華綺麗,嬌豔得可以與盛夏的天空媲美,宏大得如同尼采的狄俄尼索斯祭歌。
果然,不論是演奏家還是作曲家,應該充當的角色都應該是創造者,而非工匠。
畢竟每個生命都是一朵獨特的花,它隻盛開一次,不可複製,不會再有。
韓悅悅得到的掌聲並不亞於裴曲。
複賽中,裴詩用心栽培的兩個人都得到了相當不錯的收獲。她發了短信給韓悅悅,說自己在門外等她。然後,在幾乎將音樂廳掀起來的的掌聲中離開後台。
剛一走會場,冷風迎麵而來,更將裏麵盛大的音樂殿堂和真實世界隔離開。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然後輕輕將它握住。
每個生命都是一朵獨特的花,它隻盛開一次,不可複製,不會再有。
那她的那朵花,是否當年在倫敦盛開過了?
她在寒冷的空氣中沉沉地吐了一口氣。
這時,有人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了她。
裴詩倏然抬眼,剛想轉身,耳邊卻響起了熟悉的聲音:“柯詩,我就知道是你。”
裴詩震住。
“你先別否認。聽我說完。”男人的急切地說道,“你隻要承認,願意回來我身邊,我立刻和夏娜分手,以後你說什麼我都聽。”
蒼穹像是罩上了一片茫茫的白霧。
裴詩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掙脫他的懷抱,轉身一臉驚訝地看向他:“柯先生,你怎麼又認錯人了?”
柯澤的眼睛和鼻尖都微微發紅,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太冷的緣故。他停了很久,聲音有些沙啞:
“小詩,回到我身邊。”
這句話,還真是遲了整整五年。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真的認錯人了。”裴詩看了看時間,“我朋友還在等我,先失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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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1):日語中,“watakushi(わたくし)”是“我”的謙遜語,非常正式,隻有在長輩、上司或很尊敬的人說話才會如此自稱。而“watashi(私)”是一般較為禮貌的自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