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樂章(1 / 3)

如此在意別人的言論,是因為你不知道自己是誰,需要他人的評價來組成對自己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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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後。

一場冬雨洗淨了大地,被衝刷過的城市富貴而嶄新,就仿佛是被挖掘出的邁錫尼黃金之城。行道樹幹枯的枝椏已讓人看不出品種,交叉錯亂擁抱著天空。

書房裏,桌子上放著一堆標記著圖書館借用日期的西方哲學書、《荷馬史詩》以及一些雜七雜八的少年熱血漫畫。裴曲隨意翻動著那些漫畫,連書拿反了都不曾察覺。因為森川正坐在電視機旁,聽他音樂大賽中的演奏。

重播結束後,正在做飯的裴詩從廚房那邊探出個腦袋:

“組長,小曲彈得不錯吧?他的演奏視頻昨天就有人傳到網上了,給他留言的人好多,好多女孩子很喜歡他,都說他是什麼‘萌神’。”

裴曲想起那個一夜火爆的視頻“鋼琴大賽A組驚現天才美少年秒殺群雄”,有些發囧:“這跟我實力一點關係都沒有,根本沒幾個人點評我的琴藝。我還是想聽聽森川少爺的意見。”

森川光轉過身來:

“這一點我和你姐姐的想法一致,演奏技巧並不是那麼重要。一首曲子的生命力,完全體現於演奏者的個性,和演奏的環境。”

“演奏的環境?環境太吵會影響演奏者的心情麼?”

森川光笑了笑。

“當然不是。打個比方說,貝多芬的《命運》最早體現的意義是人與命運鬥爭的堅強精神,但在二戰的德國就體現出了兩種不同的意思。在盟軍一方,因為《命運》的主導音符節拍是三長一短,當時人們發電報用的摩爾斯電碼裏,這個代碼——”他長長的指尖在桌子上點了三個點,又劃了一道橫線,“滴、滴、滴、答,表示的是字母V,也就是勝利Victory,體現了他們必敗希特勒的信念。但同一時間,《命運》也被納粹百般推崇,是因為貝多芬是雅利安人,他的《命運》也會為他們帶來勝利。”

“彈了那麼多年《命運》,到今天才知道有這麼一種說法。”裴曲想了想,肩膀立刻耷拉了下來,“那像我這種沒有個性的人,也沒什麼生命力可言了。”

“當然不是。”

森川光一身黑白穩妥的搭配,袖扣和口袋巾都是彰顯活力的橙色,小小的細節讓這份經典變得精致又新潮。然而,他的臉孔秀麗,氣質內斂,尤其是那雙失明的眼睛,完全沒有現代人接近複雜的浮華。即便穿著精心剪裁的西裝,他微笑時的風雅,依然猶如舊時的和式貴族公子:

“小曲的演奏風格,就跟本人一樣,空靈,幹淨。”

聽見那個“幹淨”,裴曲眼睛快速眨了幾下,說話也比平時慢了一些:“是,是嗎,我覺得……我還是去看看姐姐做的飯。”

他一溜煙跑到了廚房。

沒過一會兒,依然卷著袖子的裴詩進來了:“小曲非要做飯,拗不過他。”

森川光的眼睛對著窗外,整個麵部的表情因放鬆而顯得柔和:“剛好,小詩,你過來,我有東西要給你。”

裴詩疑惑地走到他麵前。他摸索著拉住她的手,把一個厚厚的CD盒子放在她的手心。

看見上麵的名字Antonio

Lucio

Vivaldi,裴詩的眼睛倏然睜大:

“紅發神父!”

“小曲說,決賽時你打算讓你的小提琴手演奏維瓦爾第的《四季》,剛好這裏有他的CD,就給你帶來了。這裏幾乎所有名家演奏的版本都有,交響樂、小提琴、鋼琴的演奏版本也都很全。”

一提到迫在眉睫的決賽,裴詩的雙眼就不由自主放空了:“決賽第一輪參賽曲目是帕格尼尼炫技曲,悅悅選了第十七首隨想曲,到現在拉得就像渾身器官都錯位一樣。反正第一輪都會被刷下來,就不費心思讓她練《四季》了。”

“森川少爺你別聽姐胡說。”這回輪到裴曲探頭了,“悅悅練得很辛苦,拉得很好的,我姐她的要求讓她聽上去像個變態。”

森川光的眼睛彎了起來:“我知道,當小詩鼓勵一個人的時候,才說明這人沒希望了。她要求那麼高,是因為她對這個人有所期待。”

裴詩聳聳肩,無所謂他們怎麼說,徑直把CD取出來放到唱片機裏。

第一首是《四季》第一樂章“春”的四架鋼琴合奏。和最常聽見的小提琴版相比,少了一些宏偉,多了一些輕靈,但依然生氣勃勃,灑脫靈動,帶著春暖花開的的清新愉悅,聽著聽著,好像連帶窗外的枯枝都已慢慢生出了婆娑的綠葉。

裴詩跟著曲子點頭打著節拍,順便拿起CD盒子看演奏者的名字:“四個都是大師啊,難怪這麼好聽。”

森川光臉上帶著微笑,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第一首曲子結束後,就是經典的小提琴協奏曲版本。裴詩打的節拍從點頭換成了微微搖晃身子:“悅悅要是能練到這種水平就好了。”

很快第一樂章出現小提琴獨奏快板,裴詩隨著節拍開始打響指:“真好聽。”

音樂稍微安靜的時候,森川光終於輕輕說道:“小詩真的很喜歡小提琴。每次聽小提琴曲,你都會笑得很開心。”

裴詩摸了摸自己的臉:“你怎麼知道我在笑?”

“能聽得出來,你很開心。”

這時裴曲的聲音從隔壁傳過來:“姐,我下樓拿個郵件哦!一分鍾就上來,菜不會糊的!”

“好——”裴詩答道,毫不在意地轉過身去,不受影響地繼續打著節拍,“我開心,那是因為這首曲子很歡快嘛。啊,下麵這段是我最喜歡的……”

她跟著聽完大半首曲子,一邊看著CD盒,一邊喃喃說道:“都說鋼琴是樂器之王,小提琴是樂器之後,我覺得蠻有道理的。”

“怎麼說?”

“沒有哪種樂器能像鋼琴那樣,可以模仿整個交響樂隊的演奏效果。它的音色也是最動聽的,不論你怎麼彈,就算彈錯音都不會難聽。而且,雖然它的音色最好聽,卻可以為任何樂器當伴奏,很具包容力。所以鋼琴是當之無愧的樂器之王,還是一個相當具有包容力的仁君。”

“那小提琴呢?”

裴詩抬頭想了想:“小提琴尖銳而嬌貴,單人演奏時根本無法為別的樂器伴奏。一旦破音就像女人尖叫,比鋼琴彈錯音刺耳多了。隻要它出現,就一定會奪走聽眾的注意,變成演奏的重心。哪怕是在交響樂團中,它也經常扮演最重要的角色。所以,小提琴應該是一個挑剔、任性又傲慢的王後。”

森川光點點頭:“這麼說來好像真是這樣。隻要鋼琴和小提琴合奏,一般鋼琴都會變成背景樂。”

想到森川光是彈鋼琴的,裴詩覺得這樣說有點不大好,清了清喉嚨:“那是因為鋼琴如果演奏大聲,小提琴的音量就會完全被蓋住,所以國王才會安靜地寵著他的王後嘛。不過,雖然國王很溫柔,卻也花心,可以同時寵幸好多樂器,無論什麼音樂在他的襯托下都可以變成天籟之音。可王後離開了國王,最多就跟王宮大臣大提琴鬼混一下,而且都遠不及和國王合奏那麼美妙,隻能選擇獨奏……怎麼這樣說覺得小提琴好可悲?”

說著說著,裴詩已經完全陶醉在了樂器擬人的世界裏。

“小詩。”

“嗯?”裴詩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如果你的手不好,我就永遠獨奏。”他頓了頓,“——我隻和你合奏。”

剛好這時,整首小提琴協奏曲也到了尾聲。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時,裴詩呆了一下:

“啊?”

涼風吹拂著枯樹枝。

森川光坐在窗前,手指在微光中有些發白,他的眉眼像是薄薄的晨曦,臉孔卻因背光有著舊肖像般的俊美陰霾。他淡淡一笑:“沒事,你去看看小曲的菜做得如何了。我好像聞到了一股燒焦味。”

裴詩吸了吸鼻子,趕到廚房去。

裴曲不在廚房,鍋裏的菜果然都燒糊了。她趕緊把火關了,把鍋取下來,然後去裴曲的房間,卻從門縫裏看見他正皺眉在看一封信。裴詩在門口靜站了片刻,後退一些清了清喉嚨:“小曲混蛋,你把菜燒糊了!”

“啊,好的,我馬上來。”他快步走出來,把信件揉成一團丟入門口的垃圾桶。

吃飯的時候,一直是森川光在和裴詩說話。裴曲心不在焉,習慣性幫姐姐夾菜,發現她碗裏的菜已經快要堆成個小山包時,她已挑起一邊眉毛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