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詩用力地點點頭:“那我一定得吃完了。”
她打開便當盒。
裏麵裝著色彩明豔的雞蛋卷、精致小碗的烏冬麵、貼著新鮮生魚片的壽司、香噴噴發亮的鰻魚、粉白相間的蟹肉……裏麵每種料理都隻有一點點,但一整個盒子卻裝了滿滿的不同種類料理。她嘴饞得差點吸口水:“這,太豐盛了吧。會不會很麻煩你們……”
“臭老姐,現在知道說你‘們’了?”裴曲還在賭氣。
“你喜歡就好。”森川光淡淡地笑著。
“這麼多我根本吃不完吧。小曲你快過來,跟姐姐一起吃。組長和裕太也是,都過來吧。”她招了招手,和大家一起分享食物。
“詩詩,我們就不吃了,森川少爺還有個禮物想送給你。我和小曲先出去了啊。”裕太朝裴曲勾勾手指,一起走出病房。
於是,房間裏隻剩下了裴詩和森川光。
“還有禮物?前兩個都這麼好了,再送我要得寸進尺了哦……”裴詩拿起筷子,夾著三文魚壽司蘸了一些芥末,把它吃了下去。
“你可以得寸進尺。”森川光還是背著手,“不過,因為這個禮物你會很喜歡,所以不可以偷看,要先把飯吃完。”
“是什麼東西,這麼神秘……”裴詩眨眨眼,還是老老實實地吃飯。
其實她並沒有太好奇。就組長親自下廚為她做飯這一點,已經讓她很感動了。
她一邊和森川光聊天,一邊很耐心地品嚐著每一塊食物,不時還喝上一口熱騰騰的綠茶,大概吃了快半個小時,才把食物解決了一半:“啊,好飽,好好吃。剩下的晚上吃吧。”
她笑盈盈地把蓋子放在便當盒上,剛放在地上,卻看見床上又多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把嶄新的小提琴。
這一瞬間,所有的好心情煙消雲散。
裴詩看著那把琴,盡量保持若無其事的樣子:“哦,這就是第三份禮物麼?”
“嗯。”
森川光同時遞過來了長長的琴弓:“雖然音色不是最好的,但這把琴很輕巧。”
看著他清遠的眉眼,裴詩並不想在這種時候破壞氣氛發脾氣,隻是默默地把琴擺在了床的另一邊:
“我知道了,謝謝森川少爺。我會好好收藏的。”
“你不用收藏。今天我問過醫生了,你可以試著拉一下。”
這一刻,裴詩非常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停了一下。
她快速地抬頭,握著小提琴的手驟然收緊:
“你……在說什麼啊?”
“很抱歉到現在才告訴你這些。因為剛開始連醫生都不確信你的手是否能恢複,我怕讓你抱了希望再失望會更加難受,所以一直隱瞞著……”森川光頓了頓,“我先出去,你一個人試試吧。”
冰冷的門打開又關上,單人房間裏隻剩下了雪白的床,雪白的被子,雪白的牆壁,雪白的病號服……好像房裏唯一的色彩,就隻有裴詩漆夜般的黑發,鮮紅的玫瑰花,還有床上深棕色的小提琴。
窗外吹入的風,吹散了窗簾和脆弱的玫瑰。花瓣像是赤紅的雪,淩亂地飛舞在房內。
裴詩將頭發別在耳後,伸向琴弓的手又一次縮了回來。手心微微發汗,她隻是靜默著重新打開餐盒,又吃了幾口蟹肉。
她不是害怕疼痛的人。
哪怕是死亡的痛苦,她也不怕。
可是,她卻害怕這個不斷重複的噩夢——伸手舉起小提琴,卻再也沒辦法演奏出任何旋律。
這就像是被深愛的人拒絕後,就從心底害怕再看見他。
裴詩麻木地吃著剛才還讚不絕口的料理,這樣聽著時鍾又滴滴答答流走了半個小時。
終於,她放下筷子,拿起了小提琴和弓。
——“小曲,你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滾出去!”
——“叫你滾出去你聽不到麼?我拉不了琴了啊,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我永遠拉不了小提琴了,我的手廢了啊!!”
——“砰!”“錚錚錚!”
手出事後的一年裏,她摔碎了七把小提琴,其中有一次琴弦斷了彈到她的臉上,當場刮出了一條深而細的紅痕,到現在下巴上還留著一道淺淺的白色傷疤。
自己曾經像是被長矛刺傷的獸,在無人的森林中狂奔著,無助地哭號著。
可是,沒有人能拯救她。
失去的手,連帶夢想也一起連根拔起,離她遠去了。
她花了那麼多年的時間,終於漸漸淡忘了那種將自己融入音樂的感覺。所以,不論是任何人讓她接觸樂器,哪怕是Ricci夫人的邀請,她都統統冷漠地拒之門外。
不想回到那種無助瘋狂的狀態。
她寧可冷漠而平凡地活著。
可是,這一刻,她還是沒有忍住。
她以為自己早已死了。現在森川光卻告訴她,她可以重生。
真的可以有期待嗎……
肩托早就架上了,琴也是早就調好的。
把小提琴架在鎖骨上,用下巴輕輕壓住。裴詩歪著頭,像是個小提琴新生一樣,用很長時間把它調整到合適的位置,用左手握住右邊的側板。她的手心很熱,因為緊張流了很多汗,把麵板都打濕了。她再伸出中指,在E弦上小心翼翼地撥了一下。
——這個動作,她曾經試過幾百次,幾千次。
但最後的結果,往往是手臂無力地垂下,又將小提琴狠狠地摔出去!
那一聲撥弦,音色清脆,回聲繚繞。
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拖延時間,她又花了很長時間去調音,再撥弦。過了幾分鍾,她才顫抖著手指,把指尖放在了E弦上。隨著手臂的抬起,痛感像是撕裂骨肉一樣竄下來。
但是,她卻因為這種明顯的疼痛激動得渾身發抖。
——她的手開始痛了!
死去的手是不會痛的,隻會像屍體一樣垂下去——隻有生命才會衰老,隻有生命才有痛感,隻有生命才敢反抗命運!
像是害怕這是一場夢,裴詩很小心地抬起手,忍著劇痛握起琴弓,把它放在琴弦上。
她按下小指。
因為多年沒有碰弦,手上的繭已經摸不到了。鋼製的琴弦一如以往地尖銳且刻薄,像傷害新手那樣,在她的小指上留下了一條痕跡。
——“爸爸,好痛啊,小指按上去比其他手指痛多了,我不想學了!我討厭小提琴!”
——“傻丫頭,我們的小指平時是用不上的,所以按弦的時候會比其他手指脆弱一些。”
——“可是你看,全部都紅了……嗚……”
——“越是脆弱的部分,我們才越應該鍛煉不是嗎?如果你有一顆脆弱的心,那就讓心也變得堅強起來。隻有當你被厚厚的繭包裹的時候,才會無堅不摧,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這種輕微的痛,在手臂痛苦的比較下,完全可以忽視。
裴詩閉著眼,忍著劇痛,順次把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一個個在E弦上,找準了位置,然後把弓毛靠上去。
她用單一的弦,拉奏起一首童謠。
哆哆嗦嗦啦啦嗦,發發咪咪來來哆……
——“詩詩,爸爸唱一首歌給你,你看看聽了以後是不是就想繼續學了……”爸爸溫柔的歌聲在半夢半醒中響起,“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這是五歲時爸爸教的第一首小提琴曲,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和音樂對話時,踩上的那一個小小的台階。
也是從那一刻開始,她發現了,原來每走上一個台階,她就離夢想的天空更近了一些。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傳說最早的弦樂器起源於原始人民狩獵的弓,他們從射箭時發出的嗖嗖聲得到了靈感,並發明了“樂弓”。因此,希臘神話中的阿波羅不僅是射手,還是音樂之神。
天上的繁星像是銀色的散沙,就像是阿波羅音樂之弓演奏而出跳動的音符,又像是人間億萬個孩子憧憬未來時眨動的眼睛。
…………
我的世界早已長滿了枯草。終於有一天美夢成真了,它向我張開了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帶著我,飛離了這片無窮無盡的荒涼。
…………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森川光站在門口,沉默地聽著裴詩演奏著這首單弦的童謠。他雖然看不到她,但這麼簡單可愛的音樂,居然顯得非常悲傷。
病房裏盛滿了璀璨的星光。
裴詩穿著白色寬鬆的病號服,美麗的黑發落了滿肩,因為星光微微發亮,緊張的手卻一直有些顫抖,導致音樂聽起來斷斷續續,像已泣不成聲。
裴詩,一直是無堅不摧的人。
聽說哥哥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曾哭過。被人打斷手的時候她不曾哭過。這幾天複健極致的痛苦也沒有讓她哭過。
這一刻,滾燙的淚水卻一滴滴落在小提琴上。
因為害怕打斷正在演奏的音樂,她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眼睛也緊緊閉著,一張臉都因為這沉默的痛哭而漲得通紅。
有一天,美夢成真了。
它向我張開了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帶著我,飛離了這片無窮無盡的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