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樂章(1 / 3)

年紀越大,就越害怕別人了解自己。不是因為變堅強了,而是因為人生的包袱越來越沉重,任何打擊都可以將包袱下小如螻蟻的自己挫骨揚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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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春。

香海公園。

南風帶著早春的香氣,吹落了槐樹上白色的花瓣,吹來了金絲燕輕輕的呢喃。公園裏有許多為上班上學抄近路的行人。年輕女子們早已把最新奢華材質的時裝披在了身上。

長椅上。

夏娜挽著柯澤的手臂,慢慢翻著膝上的時尚雜誌,眼睛眨也不眨地掃著各大女裝品牌的成衣秀:狂野的蛇紋皮革、誇張的花朵裝點綢緞、天堂地獄對比為主題的尼泊爾宗教風格套裝……她自己則是穿著植物印花雪紡連衣裙,淡粉色基調令她有了甜蜜小女人的氣息。

最近她的打扮風格變了不下十次,連性格收斂了不少,但她的男友永遠都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模樣。

“啊!”夏娜低呼一聲,指著某一頁雜誌,“澤,你快看這裏!”

柯澤“嗯”了一聲,繼續看手中的財經報紙,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一下。直到夏娜說“我哥真是帥爆了”,他才有些好奇地扭過頭去——夏承司和時尚雜誌有什麼關係了?

事實上,夏承司不僅上了女性時尚雜誌,還為某奢侈品牌拍了很多宣傳海報。其中一張是黑白的,他將頭發全部梳到腦後,一手拿著一把槍,站在一片雪白的歐式墓地中,頭上寫著華麗的外語詩句。

“這發型真的很挑臉型,也就我哥敢這樣了。”夏娜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翻著雜誌,“天啊,這張……”

同樣是黑白照片,但夏承司的頭發換成了劉海往上翻的新潮造型。他一手插入口袋,一手牽著一個金發飄揚的瑞典女模特,從一個古典咖啡廳門口走過。照片是從下往上拍的,他的半邊臉因為光影而沒入黑暗,但另一半臉清晰得連每一根長長的睫毛都能數出來。

夏娜撐著下巴看了那張照片許久,美滋滋地笑了:“你有沒有覺得,雖然我哥沒有一點外國血統,但也隻有這些歐美名模才能撐得住他的氣場。一般的女人跟他走在一起,總是很容易被忽略……不對,我是例外,因為我是他的親妹妹嘛。”

柯澤總算搭理她了:“夏承司為什麼會同意為這些品牌代言?他不是一向很討厭在公眾前露麵麼。”

夏娜開心地靠在他的肩上:“應該是因為我吧。我們快結婚了,這是我們要挑選的婚紗品牌。他大概是想多拍照為我們的婚禮和音樂廳招攬更多粉絲吧?”

柯澤看了一眼她指著的牌子,那個設計師的名字竟是如此眼熟。

——這是柯詩最喜歡的設計師。

“為什麼喜歡他?他是下平民階層出生,卻是全球上等人瘋狂追捧的對象,連皇室成員都喜歡他高貴中帶著墮落的設計風格。現代的時尚和音樂都是一樣的,創造者越來越多,作品花樣越來越多,消費者卻越來越像,就好像在穿製服,唱國歌。但這個鬼才設計師,他的風格哪怕你隻輕輕一瞥,都能從一千件半成品中認出來。”柯詩當時的笑顏,現在依然曆曆在目。

看見柯澤出神地看著設計師的名字,夏娜的心忽然提了起來——難道,他又想起了那個女人?

那種這幾個月漸漸淡去的厭惡感又一次悄悄湧現。

原本她在小提琴比賽看見裴詩,也沒有那麼大的怒氣。可是,當她聽見Ricci夫人誇裴詩是天才的時候,心裏就覺得不舒服極了——樂感好有什麼用,裴詩和小提琴沒有半點關係,Ricci夫人的眼光到底有沒有問題?

而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到裴詩雲淡風輕地扔掉Ricci夫人的名片以後上升到了極點。更要命的是,裴詩居然還敢打她耳光!

不認為自己踢了她一腳有什麼錯。但是,讓她從樓梯上摔下去,之後她又像以前那樣,猶如一縷輕煙般消失了,也不知道現在是死是活……

這幾個月,不能說毫無愧疚感。

可惜所有愧疚感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我們去別的地方走走吧。”夏娜合上雜誌,聲音僵冷。

現在一切都好。

裴詩,她最好這輩子都不要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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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日本大阪。

裴詩打開雜誌,印有夏承司大幅照片的內頁居然誇張地寫著:“西方性感和東方典雅的完美結合,令女人不敢直視的英俊!”

她皺了皺眉,把臉往雜誌上湊近了一些——這真是夏承司麼?那種完全沒有生活情趣滿腦子隻存放了數據和資料感情細胞為零的撲克臉,居然會為時裝雜誌拍照?

其實,這張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廣告代言,反而像是歐洲舊時紳士的油畫。如果換掉他身上那身現代風的英倫風西裝,穿上鑲花領口袖口的黑色大衣,戴上高高的大禮帽,再讓他站在古老的倫敦大教堂門前,抽幾口雪茄,與同行的奴仆低語幾句,再一邊向匍匐在階梯下的窮人們撒金幣,就再適合不過了。

“小詩,看什麼這麼入神?”森川光的聲音在她旁邊響起。他們身後十米外的地方,裕太戴著墨鏡穿著西裝,率領一群森川組的兄弟們像特務一樣尾隨著他們。

裴詩呆了一下,回頭瞅了瞅他那雙美麗的眼睛——他真的看不見麼?怎麼自己在做什麼都知道……

“我在看街上的人。”

他們正在排隊準備買章魚燒。

心齋橋的商業街總是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街上也總是有人熱情洋溢地叫賣著。女孩們背著掛滿布娃娃的背包,化著濃厚而精致的眼妝,穿著高筒襪和10cm的可愛粗跟高跟鞋,踩著日本少女獨有的內八字從他們身邊走過。當然,無論是再漂亮的女孩,經過森川光身邊的時候,都會多看他幾眼,然後激動地圍在一起悄聲討論。

裴詩繞過森川光的背看著街上的行人:“我發現大阪的人打扮和東京還真是不一樣,東京的日本人穿衣服還蠻國際化的,經常可以看見歐美時裝。但大阪這邊簡直跟動漫一樣,衣服顏色好鮮豔啊。”

森川光靜靜對著前方,微笑道:“是嗎?我也是第一次來大阪,所以不知道。”

裴詩立刻反應過來自己失禮了:“啊,對不起。”

森川光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他的聲音像初夏的晨霧,因為喑啞而顯得潮濕,因為溫暖而顯得柔和:

“這有什麼好道歉的。不過對於大阪,很多人都認為哪怕他們單獨成為一個國家都沒有問題。畢竟個性差別太大了,比東京人要熱情很多。”

裴詩禁不住笑了起來:“對,口音也很有意思。”

這時排隊排到了他們。係著頭巾的大叔聽見他們一直在說中文,居然也用中文比劃著跟他們說:“這個,一百日元!”

裴詩愕然。

森川光拿出一些紙幣遞給他,用日語說道:“請給我四串。”

“什麼啊,原來是關東的。”大叔喃喃地把章魚燒給他們以後,又繼續對接下來的客人吆喝起來。

一路走過來買東西,別人聽見森川光的口音,好像態度都不大一樣。裴詩接過章魚燒,小心地嗬護著森川出去:“現在日本關東關西還有問題啊。”

“大阪人總認為東京人冷漠,不過這也是事實吧。”

裴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也是東京人,我一點也不覺得你冷漠。”

“我不算完全的東京人。在眼睛還能看見東西之前,經常和外公到處走。”

“可是為什麼別人都說你是東京的?”

“因為在東京出生長大,有那邊的口音。”

裴詩啃了一口章魚燒:“組長你真奇怪,這不就是東京人的意思了嗎?”首都人民一向都蠻自豪自己的家鄉,怎麼提到這話題,森川少爺還有些排斥?

森川光聲音低沉了一些:“我……其實隻有母親是日本人。祖籍並不在這裏。”

看上去是如此純正日係美人的組長,居然不是純種的。裴詩微微訝異:“那你爸爸是哪裏人?”

森川光沉默了許久,才輕輕說道:“和你一樣。”

章魚燒差點嗆在喉嚨裏。裴詩幹咳幾聲:“什麼,我居然認識你這麼久都不知道!”

以前一直以為森川跟外公姓,是因為父親入贅了森川家,沒想到……

“小詩,我不告訴你是為你好。”森川光遞給她一串新鮮的章魚燒,自己卻沒吃,“我當初就是因為太好奇,丟了眼睛。”

裴詩自然不會再多問什麼。

先別說她現在正在老爺子的地盤上,稍微有一點不對可能就會丟掉小命,即便沒有危險,她也能理解森川光。

人就是這樣,年紀越大,就越害怕別人了解自己。不是因為變堅強了,而是因為人生的包袱越來越沉重,任何打擊都可以將包袱下小如螻蟻的自己挫骨揚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