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塚田組大阪分部。
紅木長桌上擺滿了禪意的懷石料理,豔衣白麵的藝妓邁著小米碎步,跪在榻榻米上為圍在桌旁的森川氏男子們添食斟酒。
房內寂靜得隻剩下酒水流動、餐具碰撞的細微聲響。
坐在最裏麵的男人就是塚田組組長,森川島治也。
他約莫七十出頭,發已花白。他正襟危坐,一身黑色和服毫無皺褶地垂落,白色的領口下有著沒入和服中的刺青。他的臉型瘦長,顴骨突出,雙眼眯著,即便他這一日心情很好,臉上一直有著笑容,嘴角兩道長長的下垂紋也彰顯出他一生都不是個愛笑的人。
他不說話的時候,哪怕是笑著,也沒人敢大聲呼吸。
正式開始用餐之前,藝妓們為每個人的碗裏都放了一顆黑雞蛋。森川島治也的手依然放在膝蓋上,用他慣有的命令口吻緩緩說道:
“這是今早從箱根運過來的,請用。”
這種雞蛋叫“黑玉子”,是箱根特產。
箱根人喜歡把雞蛋連筐一起裝入溫泉,放一段時間再取出,它們就會全部變成鐵球一樣的黑色。傳說“黑玉子”有延年益壽的功效,每吃一顆就會長活七年。這是森川島治也最喜歡的地方特產。每次有家族聚會時,他總會讓大家都在飯前先吃一顆“黑玉子”。
大家都麵不改色地開始用餐了。
唯獨裕太盯著那一顆顆發黑的雞蛋,臉色有些發白——自從上一次從別人那裏聽說了幫內“黑玉子”的事跡,他再看到這種食物,總是會感到反胃。
老爺子的忌諱有很多,但最大的,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他缺陷的,是他對自己周圍的女人——可以是他的女人、妹妹、女兒、孫女,有著無可救藥的控製欲。
森川島治也還未接管塚田組的時候,曾經有個很愛的漂亮女人,叫美紀。那時候塚田組有個死對頭是山咲組,山咲組組長睡了美紀,並在她懷孕之後收了她。
森川聽聞這消息後,隻帶了二十多個人,就直奔山咲組老巢神奈川。據說那個晚上整個神奈川街頭一個人都沒有,就隻有子彈擦著汽車飛過的聲音。黎明到來時,山咲組的爪牙幾乎全部被剔除,滿街屍體。山咲組組長扔下了美紀一個人逃離了神奈川,卻在第二天早上於箱根被森川逮了個正著。
森川見了他,居然毫不動怒,還客客氣氣地請他吃了一頓飯,開胃菜就是一盤“黑玉子”。他當時嚇破了膽,隻敢老老實實地用餐,直到吃到一顆滿嘴油肉的雞蛋,才有些疑惑地把它吐了出來。
“黑玉子”熟了以後上麵總有一些圓形的孔,不注意看很像長著大眼睛的生物胚胎化石。
——而他吃的那一顆,居然是個真的胚胎!
“善待你兒子,別把他吐出來了。”當時森川島治也雲淡風輕地這麼說道。
雖然他不說,但從那以後,幫內幫外聽過這件事的人,都不敢和他打了標簽的女人有什麼牽扯。
除了一個男人。
此時此刻,他依然淡然地吃著那些神似胚胎的“黑玉子”,仿佛這個傳說真的隻是傳說,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光。”
森川光當即放下碗筷:“是。”
“你還記得上次我在電話裏跟你說的話麼。”森川島治也慢慢地咀嚼著口中的雞蛋,眼皮也不抬一下。
想到裴詩正坐在自己身邊,森川光下意識抓緊衣服:“……記得。”
“在你這一輩的長子中,你是唯一一個沒有子嗣的。”
森川光沒有回話。
森川島治也也沒再繼續追問下去。
這頓漫長的聚餐結束後,森川島治也宣布讓大家離席,自己端著茶品了一口,看著茶碗說道:
“光,詩,你們倆留下來。”
裴詩看了森川光一眼,和他一起重新坐了下來。
庭院裏的老樹與紙燈籠一起整齊搖晃,蔓延著一股濃濃的古意。森川島治也轉著手中的茶碗,端詳著上麵的白色印花:
“這麼說,光,你是在騙我了?”
森川光的眼中寫滿了不解:“外公,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和詩一起撒謊騙我。”
他這句話說得不緊不慢,也聽不出是疑問、反問還是肯定。
森川光屏住呼吸。
裴詩有些擔憂地看看森川光——他原本就不是會撒謊的人,這下單獨被老爺子逼供,估計撐不了多久。
她暗自輕吐了一口氣,故意輕輕拉住森川光的和服袖子:
“這件事不怪他。他隻是很尊重我,不願意和我走太近。”
然而,這點動作根本進不了森川島治也的眼。他冷冷地說道:
“裴詩,我在問光,沒在問你!”
裴詩微微一怔,垂下了濃黑的睫毛:“是。這是我的錯。”
“光。”森川島治也又一次把目光轉向茶碗。
森川光沉默了半晌。在他停止說話的時候,總會安靜到好像連呼吸都也跟著一起停掉一般。然後,他淡淡地說道:
“外公,我真的很喜歡小詩。”
盡管知道他是在演戲,盡管他的音調平靜而緩慢,但聽見這句話以後,裴詩的心跳還是抑製不住地加快了幾秒——演得這麼情深意切,看來她是低估組長了。這回他昧著良心撒了這麼大個謊,回頭一定得好好向他謝罪。
在短暫的停頓後,森川光又繼續說道:“而且,我也和外公一樣是傳統的人,覺得兩個人的關係適合慢慢發展,同時,我也想尊重她的意願。”
森川島治也靜靜地聽他說完,終於抬轉過頭看向裴詩:
“裴詩,自從光告訴我你們開始交往以後,我一直把你當親孫女看。要知道,你是他第一個女友。”
裴詩認真地點頭:“是。”
“告訴我,你喜歡他麼。”
“喜歡。”
“既然兩情相悅,那就沒什麼好害羞的了。今天開始,我會留大把時間給你們單獨相處。”森川島治也放下茶碗,站了起來,一如既往地命令道,“在裴詩懷上森川家的骨肉前,哪都不準去。”
裴詩完全愣住,一直沒反應過來。
森川光卻跟著站了起來:“等等。這種事……這種事怎麼可能是說有就有的啊。”
“光,你是我們森川家的男人。”森川島治也拍拍他的肩,嘴角有隱隱的笑意,“不會太久的。”
森川光背對著裴詩,完全沒有回頭看她的勇氣:
“外公,這太突然了。這樣強迫,反而會……”
他話尚未說完,森川島治也已重重拍了桌子!
同一時間,冰涼的大風卷入庭院,像是穿越過廣袤的沙漠大海呼嘯而來,像是一個想要逃獄的犯人,轟隆隆地搖晃著脆弱的紙窗。
整個房間裏靜可聞針,森川光和裴詩畢恭畢敬的跪在那裏,他們沒有直接對視老爺子,但是卻不約而同的感受到一股極大的威壓。
這樣的威壓仿佛一把巨劍懸在他們頭頂上。
森川光輕輕呼吸了一下,他的動作極輕,但是在這種時刻,卻仿佛很大的聲響。
他無聲的目光仰頭望了望,嘴唇正要張開。
但是沒有想到,老爺子卻比他先發出聲。
老爺子沒有再發脾氣,不怒反笑,一個看不清深意的笑容從他嘴角扯出:“那我就等著抱孫子了。”
森川光的心忽的一沉。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老爺子這句話這個笑的含義。
一旦小詩做不到這一點,小詩——就會死!
*********
一個小時後。
房間很大,卻依然隻有兩個人。
裴詩看了一眼坐在榻榻米上的森川光。
他身後的窗台下擺置著兩盆蘭花,一盆雪白,一盆淡紫,猶如兩位穿著和服的美人,回首一笑,望的是眼前男子的絕代風華。
看過那兩株蘭花,又看了一眼森川光,裴詩有些鬱悶:一直覺得能和組長配對的人,一定是要比藝妓豔麗、比公主優雅、在風雪中從馬車中走下來用白紗蓋住眼睛露出櫻桃紅唇的古典女子。要麼,就該是夏承司那樣的男人……慢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
盡管他什麼都看不到,但眼神閃爍,似乎比她還要尷尬。而她漸漸靠近他的腳步聲,也因為失明而令他更加不知所措,甚至有些無助。
她都已走到他麵前了,他卻抬眼“看”著遠處:
“……你在哪裏?”
裴詩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吐出來。這一聲歎息讓他迅速抬起了頭:“……小詩……”
他似乎還有想說的話,但灑在他身上的光線已被她的影子蓋住。他的臉型原本就相當清瘦,長長窄窄的下巴令他永遠都有一種年輕美男子的氣息。此時他抬著頭,配上一身翠青色的浴衣,整張臉更是精致又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