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夏承司這個人太難琢磨。他對她回來的事一點不好奇,也不會過問。當然也可以理解成是他本來就是這樣的性格,但如果現在需要搶救的人真是他,他為什麼要犧牲這麼多去和自己喝酒?有沒有可能,自己進入公司時本來的身份和目的……他一開始就知道了?而借酒套話的人,其實是他而不是自己?
本來一直就是在鋼絲上行走,她不可能再為無關的事冒更大的險。
“這附近人多,救護車警車也經常出現。應該不是什麼大事。”裴詩重新把窗子關上,沒有再提起任何和訂婚宴有關的事。
然而,卻突然想起舞池中發生的事。
她用外套把從裙子裂縫中露出的腿蓋住。
那支靈魂的探戈如此張揚,明明旋轉在紫色的燈光下,卻令她有一種在黑暗中完□□露的感覺。
回到家裏,所有的燈已經熄滅。
裴詩輕手輕腳地走到裴曲的臥室,來到床邊替弟弟蓋了蓋被子,卻聽見裴曲低低地說道:“姐,你回來了。”
“還沒睡著麼?”她在他身邊坐下。
“一直在想你的問題。”
“我的問題?”裴詩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劉海,“姐姐有什麼問題?”
裴曲在漆黑裏輕輕地呼吸,小聲說:“姐,收手吧。我覺得這樣高調地以爸爸的孩子身份露麵,本來就是一種錯誤。我不希望你再錯下去。”
“我也不願意借爸的光。可是,小曲,我們的時間不多,如果沒有個三年五載,完全靠自己的實力闖出名堂是不可能的事。”
裴曲抬起脖子,急切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整件事……姐,每次你一碰小提琴,我都覺得很可怕……我,我喜歡你這六年裏的樣子,很溫柔,很善良,我不想你變成以前的狀態……”
溫柔,善良?
這不是在形容天使一般的小曲麼,幾時輪到自己的頭上了?
裴詩忍不住輕笑。或許這幾年她曾經被小曲同化過,可是,這不代表她就要變成他這樣的人。如果她也和他一樣了,那又有誰能保護他呢?
她之所以變成天使,是因為沒有能力變回魔鬼。
“好了,小曲。”裴詩打斷他,順著他的額頭摸下來,拍了拍他的臉頰,“別任性。”
“姐,這世界上並不是沒有溫情的。你不要總是記住那些不好的事,你想想那些對你好的人,想想當時在倫敦醫院救了你一命的匿名好人啊。”
裴詩愣了愣,在黑暗中對他微微一笑:
“你擔心太多了。你知道不論發生什麼,姐姐都不會離開你。早點睡吧。”
裴曲睡著以後,裴詩悄悄打開了台燈,拉開裙子的拉鏈,露出右上腹的肌膚。然後,借著昏黃的燈光,她看見了一道細細的手術傷疤。
通常情況下,雙胞胎如果是異性,那一般是異卵雙胞胎;同卵雙胞胎的嬰兒一般都是同性。
同卵的異性雙胞胎幾乎是不存在的。但如果原本的男性雙胞胎在受精卵分離時,XY染色體裏的Y染色體消失,其中一個就會變成XO,即女性染色體。在這種情況下,男嬰的身體會毫無影響,但女性就會因為染色體丟失與異常而患上特納綜合症,導致後天一些功能不足。
有的人體現在身材矮小、頸後發際低、色素沉著痣等外貌異常,也有人體現在無經女性疾病、血管瘤以及內髒畸形等健康異常。
裴詩就是屬於後者,天生肝髒異常,但從小到大隻是肝功能虛弱,並沒有特別嚴重過。直到幾年前在英國時因為感冒突然發作,轉化成病毒性肝炎,而後由肝炎病毒引發了爆發性肝功能衰竭。
當時醫院內器官源緊缺,醫生對她進行了體外人工肝支持,但都沒法挽回病危的狀況。
直到一個匿名人士主動捐贈了1/2的活肝髒……
裴詩摸了摸那條傷疤,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如果當時不是這個匿名人士舍己救人,她可能當時就會死在手術台上。這樣重大的恩情她一直覺得無以回報,無奈無論怎麼逼問醫生,醫生都說要尊重捐贈者的意願不透露真實姓名,甚至連性別、年齡和國籍都不告訴她。隻說捐贈者帶話給她,說她隻有十來歲,要愛惜自己的身體。
那是她出生以來第一次為世間人情溫暖所感動。她無數次破天荒地去教堂為好心人祈禱,盼望他或她在手術過後能早日康複……
可是,這一切也是太久以前的事,久遠到她已經快徹底忘記了。
或者說,久到她想逼自己忘記。
裴曲早已沈沈睡去。
很多時候,她都覺得,自己的弟弟就像是一塊鏡子,灰塵累積在他的身上可以蓋住他的純潔,卻不能玷汙他的內心。
她打開了手機,看著背景裏昏黃照片上父親的笑臉,忍不住撫摸著裴曲的額頭。他們是如此的相似。
我們的生命就是在這樣無限循環著。
小樹在陽光雨露中茁壯成長,枝繁葉茂,開花結果,最後樹木枯萎,又有新的種子落入土壤,延續上一代的生命。
小曲說的沒錯,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錯的。
可是人生並不是一個問題,可以讓我們尋找方法來解決。
它是一道敞開的大門,從來不曾束縛過任何人前進的步伐。如果哪一天發現一條路走不通了,那一定是因為我們自己在上麵加了鎖。
這把鎖可能是甜蜜的回憶,過去的榮耀,曾經愛過的人,甚至是某一段熟悉的音樂旋律。
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錯誤,也不會有生命的存在。
如果沒有錯誤,或許也不會愛上某個人,念念不忘某段早該放棄的回憶,孕育在母親的子宮裏,也不會變成現在的我們。
當我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看著一張張擦肩而過的陌生麵孔,你永遠不知道誰將進入你的生命,誰又會在下一刻離開,誰的背後又發生了多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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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著月光,裴詩替弟弟整理了一下微亂的劉海,又看向滿書櫃中記載著父親生平的圖書與報紙剪輯,最後視線落在了牆上一張泛黃的照片上。
右下角寫著那張照片的拍攝時間,那是父親死亡的前一天,他帶著兩個孩子在公園裏拍的。照片的一角上,有一個淡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的熟悉身影。如果不是那頂帽子,那雙鞋,她也不會想太多,現在更不會出現在這裏。
那道影子混在嘈雜的人群中,像是一個肉眼無法看見,卻被相機捕捉到的白色幽靈。
螢火蟲腹部散發的光,是為求偶發出的信號。
星光像銀河抖落的千萬隻螢火蟲,點綴了大都市的燈火。盛夏的夜景太絢爛,讓人們忘記了,夜,其實本來是黑色。
The End of
Part One.
29 March
2012,
Lon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