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懷念外公》
蘇瓷瓷
我從來不在白天懷念你
白天街上有很多老頭,他們和你一樣裝得糊塗
沿著牆壁顫巍巍的走過
我看到那些人的子女,他們在掀著瓦片和老年斑
從發舊的皮膚看進去,你騎著瘸腿的驢子走在田裏
那不是過去也不是現在,其實你一直在紋絲不動地看著兒子的手指
他指向高樓的太陽,指向窪地裏的乳房
指向你打著寒戰的姓名
我遇到你的那天,你在一扇門前徘徊
孩子們在房間裏離婚打架,他們忘了你會衰老
一張空曠的椅子,占領了黑夜
你在木屑裏抱著我離開了森林,離開了酸澀的苔蘚
仰著僵硬的脖子,吐出河流
我和你在聽它步入幹癟的聲響
媽媽說你是個瘋子,外公頭戴鮮花在原野上撒野
我在大人背後笑,笑到鐵索堅硬
腮邊柔軟,你就逐漸消失在老實的鏡框後麵
一個男人唯一的溫柔――――
在荒野之外,黑小的棺木裏,你幫我留下了瘋癲
我在河邊仰起天真的臉
我出生時,天降大雪,悄然無息。並沒有初次降臨人間的哭啼,因為臍帶繞著脖子,所以是安靜地來到這個世上,貼近死亡的安靜。湖北省鄖縣,是鄂西北的一個偏遠山區,我的故鄉。一個極小的縣城,成年後偶爾回去,街上一片死寂,少壯的人都去了大城市尋找生路,這塊貧瘠的土地上隻蜷縮著老人和少量的孩子,如同空城,樹木因此翠綠而寂寞,空氣潔淨而冷淡。
我們家族比較龐大,我有四個叔叔、一個姨姨、兩個舅舅還有諸多表兄妹。但是回憶童年,在我腦海裏不可磨滅的卻是我母親家族的敵人——-我的外公。外公曾經是一個才華橫溢的教師,因為思想激進,在文革時成為了罪大惡極的反動派,被投入監獄。從此,他不再是個英俊整潔,受人尊敬的人物,也失去作為一個好丈夫和父親的資格,他帶領著全家走進了卑微的生活,這使家人對他痛恨之極。在我出生時,他已經是一個駝背、邋遢的老頭。沒有人記得他當年的意氣風發,外婆包括子女都對他充滿輕視,而我適時的出現,成為他新的希望,畢竟我是唯一不記得他的曆史的人。外公教我唱歌、畫畫、跳舞,他經常一邊抱著我,一邊在堆積的書籍上畫記號,當我長到記事時,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知道周圍的人都叫他“瘋子”,他是荒誕的,但是想來沒有什麼比荒誕更能充分打開一個孩子的內心世界,於是我得以瘋狂、自由地成長。
外公家陰暗、潮濕,門前一個小院,泥土新鮮而且肮髒。菜園的角落長著豔麗的指甲花,還有一種芬芳的草,我喜歡把它揉碎放在鼻子下拚命地聞,那一刻,陽光和色彩就從鼻孔開始擴散,我的周遭氤氳著光芒,一片樹葉就把我帶入了高貴的生活中,離開了牆上橫行的壁虎、木桌上發黴的斑痕、棉被中腐爛的舊事……
外公喜歡音樂、美術、書籍等一切讓家人覺得不切實際的事物。他的房間堆滿書,行間畫著很多紅色的曲線和密密麻麻的批注,他每天仔細地閱讀,一個從我見到的時候就再也不能直起脊梁的駝背老人,蜷在書堆中,這裏不是光明的,凹凸不平的地麵,黃泥拚湊的牆壁,昏暗的燈光,年複一年過於認真地閱讀,竟也不能消抵卑微的姿態。還有紙片上神情各異的人物,沒有人知道他在畫什麼,沒有人關注他所描繪的另一個世界,隻有我一個人在身邊的時候,他會拿出不知年歲的快板和一麵破鑼,一邊敲打一邊給我唱歌,我希望當時自己的反應是手舞足蹈,但事實上也許我也是冷淡的。其他的人更不用說,把他喜愛的閱讀、繪畫、音樂當作荒唐之舉,他是那樣無所顧忌地沉湎於此,不關心家事,不關心子女,決絕地盤坐在自己的心內。
大姨和大舅因為外公被迫離開校園,他們都是優等生,結果一個去了神農架林場伐木,一個下鄉八年。母親和小舅也早早忍辱負重,承擔起了畸形時代的扭曲。外公一生都在拒絕和解,他沉默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與此同時,在這順應之下也抹去了對家人的愧疚。成為那個時代的囚徒,並不是他的錯誤,他唯一的錯誤隻在從來沒有對家人敞開過心扉,他沒有給任何人觸及自己內心的機會,我想呆在監獄裏的十幾年,早就讓他和孤獨融為一體,不可分割。這是多麼讓人尷尬的冷漠,他完全有重新選擇的機會,但是他固執地帶著烙印再次回到親人身邊,而他們無法撥出父親身體裏的任何一根刺。外公呆在監獄裏的那十幾年,對我們來說是一片空白,可以肯定的是,他在那裏得到的隻能是傷害,被我們所不知的傷害,這片未知,足以讓人毛骨悚然。
很少有人真的能把苦難當作人生的財富,很少有人能對自己的不幸停止抱怨。我們都試圖尋找一個人為自己的坎坷負責,糟糕的是外公並沒有罪人的愧疚,這應該是讓他的家人最怒不可遏的地方。一個受害者被一群受害者圍剿,因為他拒絕懺悔。他,該是一個尊貴的人,可是長年以來被漠視、驅逐、壓製、摧殘。我也不例外,雖然童年他曾經牽著我的手在炎炎烈日下去書店給我買連環畫;雖然他從來不會責備我,任由我成長;雖然他駝著背蹣跚前行的身影,時時敲打著我的心,從此這心隻能柔軟。可是在若幹年後,我收到了他的來信,他希望我能支持他買一台電子琴。我把信拿給了母親看,我們一同嘲笑了他的天真,我第一次公然進入了另一個陣營,我認可了他的不正常,原來背叛是這樣簡單的事情。
大約是我剛上中專的時候,外公住在我們家裏。有天媽媽加班回來帶了廠裏發的兩桶康師傅,外公坐在沙發的角落看書,我應該先問問他吃不吃,但是我沒有,那是我第一次吃桶裝的方便麵,它們看起來很高級。我縱容自己忽略他,匆忙吃完了那桶麵,我早已忘記那桶麵的滋味,但是我和媽媽捧著麵,外公目不斜視地看書,這個畫麵卻一直無法遺忘,他與我們血脈相承,一定是有不可磨滅的親情之愛,隻是這愛多半粗糙,讓人受辱,比恨更殘忍。等我再大些,被這些細節所折磨,使我每次回老家看外公的時候,都要給他買很多方便麵,我想補償他,雖然我知道也許那天他並沒有任何受損,也許是我放大了那種情境,可是我依舊不能補償的,是自己。
一直以來外公的身體都很健康,他竟然健碩長壽。外婆走在他的前麵,守靈的那晚,他的眼睛不曾幹涸。長年以來和他對立的人,離去了。沒有了撕鬥、爭吵、傷害,也沒有了熱鬧、樂趣、依賴,見證過他一生的人,現在一個人走了,外公被留在原地,沒有來得及說的話,沒有來得及展開的愛,如今都成了痛苦。她鬆了手,你才知道了失重的沉甸,也許隻有這一個人可以讓他懺悔,外公坐在棺木邊像個無助的孩子,神色悲戚,我遠遠地望著他,我在想,一個人的一生是怎樣的如履薄冰,不被理解。
後來,外公也生病了。母親把他接到我家對麵的醫院,那也是我工作的地方。他逐漸衰老以後,子女們開始寬恕他,生病的時候更是竭盡所能。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外公到底得的什麼病,隻記得他經常吐,枕頭上是大片綠色的液體,苔蘚的色澤,醫生告訴我說,是膽的問題,怎樣解決,她沒有對我說。後來我才知道她是一個真正的精神病人,在外公去世沒有多久,這位女醫生發病了,她被安置到了醫院的閱覽室,那裏還有幾位和她一樣精神分裂的醫務人員,他們曾經為我保留過位置。當時,我還是遲鈍的,所以對外公生病直至離去的那段時光,我並沒有痛不欲生。我隻記得,外公在生病的整個過程沒有呻吟過一次,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都是安靜地衝我微笑著,這慈祥的隱忍,讓我現在回憶起,無比心酸。
外公離開以後,我寫下唯一一首與他有關的詩歌。我竭盡全力,心裏卻知,文字是單薄的,它無力延伸到你曾經陪伴過我的那些歲月,它也無法觸摸到你墳前的離離衰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