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根女人的煙》

蘇瓷瓷

午夜,我守著你,點上一根煙

你在霧裏複活,眨著眼睛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從門外湧進冬天的寒冷

失明的少女敲擊著地麵,向我走來

我和我的父親,在病床上蘇醒

我們閉上嘴巴流淚,假設還在睡眠

針紮在血管裏,運送另一個世界的熱鬧

我靜靜的拿出剪刀,伸向你心髒的觸角

我想進入你的夢,看看那裏的冬天

有個男人提著魚走過

你爬在窗上,聞到血腥

在離開彼此的時候,我們還剩下池塘

你像魚一樣吞下藥片,在水裏起伏

生出了氣泡,生出了破滅,生出了空白

生出我們對應的臉

我抱著枕頭,睡在你冰冷的體內

再等一年,一年裏有更多的生物將被淘汰

你和我,會留下來,作為記載

我會不停的吸煙,我要讓你看見雪花

它落在你的眼眶裏,緊張而深情

我將不斷抬起手指,丈量這花火的歸途

也許很長很長,也許很短

我將替你而死,那隻是一根煙的距離

爸爸住進ICU的晚上,我和男朋友回了寢室,預備狠狠睡上一覺。我七點多就躺到了床上,渾身沒力,但就是睡不著,腦子裏亂糟糟的。九點鍾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把男朋友叫醒,告訴他,我想去醫院看看爸爸。我們到了ICU門外按門鈴,護士出來一看是我們就說,你們怎麼剛走又來了?要探視就等到明天下午三點再來。說完,她準備關門,我和男朋友堵住門和她說了半天好話,她才勉強同意我們進去。一進病房,爸爸就聲音沙啞的對我說,我渴,他的嘴唇都裂起了皮。我馬上拿著杯子準備去給他倒水,護士走過來告訴我,科室的熱水器壞了。我叫男朋友出去買礦泉水,然後問爸爸,熱水器壞了,你們怎麼喝水。爸爸說,從下午轉到ICU到現在,他沒喝一口水。聽完,我很憤怒,想去找護士理論,爸爸不讓我去,他怕得罪了工作人員,等我們走後,沒人照顧他。爸爸不停地問,我什麼時候才能出去?我想和你們在一起。我安慰他說,明天我們就去血液科繼續找主任,一定盡快把他接出去。晚上,我們喂他喝完水後,又被護士趕了出去。

我在寢室焦急地等著天亮,我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人給爸爸喂水?有沒有人給他按摩?如果晚上我沒有折回病房,是不是爸爸就得一直忍受饑渴。不行,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在ICU住下去了。終於到了上班時間,我去了血液科,主任告訴我,最少要四天才能騰出病床。他還不停給我解釋,說爸爸的情況住在重症監護室最合適。是的,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可是重症監護室也治不好他的淋巴癌,隻能延緩生命,又可以延緩多久呢?他依然會隨時離開,而那時候,我們又在哪裏?我不敢去想要是告訴爸爸,他還要在ICU多呆幾天時,他的表情。下午三點探視時間,我和媽媽一起進了病房,猶豫半天,我才和爸爸說了這個情況,爸爸聽後很生氣,他說,我不管,我不能呆在這兒。我握著爸爸的手說,你忍耐幾天,好嗎?就幾天。爸爸把手抽出來,他用盡力氣衝我吼著,我會死在這兒的,像那個人一樣。他說完,我才注意,旁邊病床上鋪得整整齊齊,那個女病人已經不見了,她隻有一個去處,就是天堂。昨晚,我和男朋友過來的時候,她還在,她一定是在夜半無聲無息的走了,月色淒清,灑在她冰冷的軀體上,曾經她深愛的人和深愛著她的人都不在身旁。

你別再逼我了,我忍不住哭了起來。爸爸紅了眼眶,他不再說話,閉上了眼睛。他的臉和簇擁著的白單子渾為一色,或是因為被耀眼的頂燈打著,臉有些變形,曾經分明的輪廓軟軟地塌了下來,白茫茫的五官,異常的肅靜。皮膚晶瑩剔透,手術台邊的簍子裏堆滿還來不及清理的棉球,像一大片血紅色的花瓣。白光被空氣稀釋後,他的臉色逐漸蠟黃,如同戲子登場前塗飾的彩釉,遙遠、神秘,不近人情。可是,他的戲已經落下了帷幕,我看著父親幾乎凝固的嘴唇想到。直到我和媽媽離開,他都沒再說一句話,像一個被拋棄的倔強的孩子,蜷縮在被子裏。隨後的幾天,爸爸再也沒有提出要立即轉科,他的沉默讓我們更加不安。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住進重症監護室後,他的生命體征逐漸穩定。

四天後,等我們再去血液內科,終於有了床位。我在病房裏盯著護士更換床單,好像一不小心病床就消失了,當爸爸被擔架車推進來的時候,我們終於鬆了口氣。把爸爸往病床上抬時,我發現他臀部有小範圍的破潰,毫無疑問,在ICU沒有人幫他按摩,甚至也沒幫他及時清理大便,才長出了褥瘡。這屬於醫療事故,可是,我們都沒力氣再去計較了。隨著爸爸病情的惡化,住院費一天比一天貴,在ICU的時候,他就開始每天打白蛋白和其他進口藥,一個月就花了四萬多,其中兩萬,是我所有的積蓄。住進血液科後,或許是我們又重新在他身邊陪伴,爸爸的氣色看起來好了很多。這時,醫生也告知我們,爸爸患的這種T細胞淋巴惡性腫瘤,病毒細胞呈雙倍複製,是很難痊愈的,而且現在已是晚期,隻能長年依賴化療延續生命。化療也有很多危及生命的副作用,他到底能撐多久,隻能聽天由命了。醫生還坦誠不公地告訴我們,在科室收治過的幾個這樣的病人,在化療後,有的撐了幾天,最長不過一個月,都陸續離開了人世。這個情況,我們直到現在都瞞著爸爸,不想讓他長期活在恐懼之中。

醫生說要爸爸生命體征穩定後才能開始化療,科室裏白蛋白緊缺,我們又四處請人幫忙,費盡周折才拿到一位副院長的批條。我在醫務科等了將近一個下午,才買到十瓶白蛋白,對我們來說又是筆巨款。這其間,媽媽和我提過費用方麵的擔憂,她和爸爸窮盡一生隻存了十一萬,雖然有醫保,但是政策規定要先自己墊付後才能報銷一部分,並且爸爸賴以生存的進口藥都不在報銷的範圍之內。而爸爸現在才進入正式治療,按目前的住院花費看來,應該也撐不了太久,以後怎麼辦呢?我勸慰媽媽車到山前必有路,救命要緊,沒錢的時候再去想辦法吧。其實,我們根本沒有絲毫的把握確定爸爸還能撐到沒錢的時候。我們繼續留守在醫院,白天媽媽在醫院照顧爸爸,到了晚上六點左右,我和男朋友去接班,媽媽去離醫院近的五叔家過夜,男朋友睡在走廊借來的鋼絲床上,時常在睡夢中被我叫醒一起幫爸爸翻身按摩或者清理大便,偶爾同病室的人出院,暫時空出一個病床,因為一晚要收二十元的床位費,所以我還是堅持在椅子上坐一個晚上。早上七點多媽媽過來接班,男朋友還要趕去電視台上班,我則回寢室睡覺,周而複始中,迎來了夜風漸涼的九月。

夏天即將結束,我獨自回家了一趟,給爸爸拿長袖衣服。打開房門,撲麵而來的空氣冰冷而陳舊,自此媽媽也到了醫院照顧爸爸,這一個多月家裏基本空著,桌上落著灰塵。我進了自己的臥室,在電腦前坐了下來,以往這個位置總讓我如坐針氈,因為爸爸總在夜半毫無征兆地敲響我的房門,他站在門外問我,為什麼沒聽到你的打字聲?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寫作了。在離開醫院後,有半年的時間我都住在外麵,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開始新的生活,所以不敢回家麵對他們。為了生活,我做了幾個月的餐廳服務員和迪廳領舞,其中的艱辛不言而喻。我時常被噩夢驚醒後,走到了陽台上,腳下是星星點點的燈火,偶爾有孩子的啼哭聲,仿佛從城市的最深處傳來。遠方的居所像夜的脈絡,沉穩地匍匐在黑暗中。在出租屋裏,在遠離父母的深夜裏,一想到未來就茫然自失,我摸著自己日漸纖瘦的手腕想到,在一事無成中,連青春都所剩無幾。聖誕節快到的時候,我再次失業,從迪廳離開,因為那裏的女孩都開始跳起了豔舞,這對於一個隻熱衷於舞蹈而不是墮落的人來說,是不堪忍受的,這其間為了抵抗孤獨和恐懼,我漫無目的地寫了一大堆詩歌。

平安夜那天,兜裏裝著僅剩的幾百元錢,走在夜晚的街頭,琳琅滿目的聖誕禮物,燈紅酒綠的娛樂場所和衣著光鮮的尋歡者,他們和聖誕節相互消費,我終於成了局外人。物質可以使人高貴,我不寒而栗,這一天終於到來,我沒有權利再加入平安夜的狂歡人群,我產生了挫敗感。那年的聖誕,我在焦灼不安的狀態下等待一個自遠方而來的朋友,他的到來足足影響了我一生,因為他,我清楚了自己究竟為何而生。至今,我在感激著那位朋友,一起度過的時光,我們所做的無非是一個人說話,一個人傾聽。當時,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為我指明前路,但我已經被他講述的無數個寓言所吸引,那些扭曲變調的呐喊,那些卑微異態的小人物,那些曆經光陰仍然熠熠生輝的偉大靈魂,我願意進入序列之中,我要完成我自己,我說:我也要寫作。在2004年的平安夜,我宣告,終於找到另外一條艱苦卓絕的道路重回尊貴。首先,我要了卻的是虛榮、浮華、喧囂,隻有漠視它們,我才不會浮躁,不會喪心病狂,不會忽略自己。我竭力貼近精神,是為了不繼續被物質所侮辱,我很清楚物質對一個滿心憧憬它的女孩的傷害,我很甘願,沒有任何不舍地遠離這個傷害,主動抽身,讓我不那麼可憐,不那麼悲哀,給自己留下安慰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