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決定寫作之前,除了胡亂塗鴉的一些句子,姑且妄稱為“詩歌”外,我從小到大都沒顯露出一絲寫作的稟賦,更談不上熱愛之情。上中專的時候,在我一個好朋友的影響下,我才開始看世界名著的叢書——《飄》、《百年孤獨》、《紅與黑》等普及性的著作。不過讀完以後也沒有變成和我朋友一樣的文學女青年,我的注意力又被《知音》、《女友》、《讀者文摘》等雜誌吸引,並迅速投身於這種消遣式的閱讀中。特別對《知音》愛不釋手,記得第一次去武漢和我的老師們見麵時,我從火車上下來還手持一本《知音》,讓他們深惡痛絕,受到了他們的嚴厲批評。

無所事事的日子裏,我就去網吧上網打發時間,並把自己平時隨手寫下的句子打出來丟到網上的詩歌論壇,多丟了幾次就被我們的老師們發現了。李修文後來告訴我,因為我的詩歌有狄金森的風格,所以引起了他和另兩位老師張執浩和鄧一光的注意,他們暗自看了我丟在論壇上的諸多詩歌後,最終確定我是可造之材,所以和我取得了聯係。當他們第一次對我說起狄金森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這人是幹嗎的,這大出他們的意料,繼續問下去發現我閱讀巨大的匱乏,他們提及的偉大作家和作品,對我來說全部一無所知,我們相互震撼,他們為我的無知而吃驚,我為他們的博學而吃驚,最後的結論是他們讚美了我的天賦,卻對我今後是否把寫作當作事業產生質疑。一個沒有閱讀素養和閱讀習慣的人從事寫作,她能走多遠?這個問題的答案直到現在也不能確定。隻是我已經完全被他們對我口述的“文學”所吸引,就像一個長期麻木的人被針刺痛,我突然覺得自己終於有了一個明確的奮鬥目標,甚至是找到了生命的意義。

老師們知道我早已離開了醫院,目前也沒有更好的打算後,他們決定幫助我放手一搏,開始盡最大的努力來幫我彌補我的無知。那段時間他們一直不停向我推薦辛格、塞林格、芥川龍之介、喬伊斯等大師的著作,後來檢查功課的時候,他們發現我還是不讀書。當我再去武漢的時候,他們就我把帶到書店成堆成堆地給我買書叫我回家必須看,有時候怕我不看,他們就對我進行“口述閱讀”,把一些經典之作《小鎮畸人》、《死者》、《疾病解說者》、《睡眠兄弟》等講給我聽,就這樣一點點的耳濡目染之下,我才開始真正的閱讀曆史。在這種較為專業的閱讀史中,第一本打動我的小說是耶利內克的《鋼琴教師》,夢遊一般的語言,小說的心理描寫非常成功,常有十分令人驚奇的描繪,對人性的觀察可謂洞燭幽微,重要的是她的寫作氣質與我內心的幽閉息息相通,從這次書麵上與耶利內克的邂逅,讓我察覺自己思想上異化的端倪,也讓我的寫作有了隱約的走向。此後,吉本芭娜娜的《廚房》、山田詠美的《床上的眼睛》、穀崎潤一郎的《春琴操》、利波維茨的《空虛時代》、貢布羅維奇的《檢察官克雷考斯基的舞伴》、卡爾維諾的《不存在的騎士》、茨威格的《舊書商門德爾》、塞林格的《九故事》、西伯德的《可愛的骨頭》等等諸多的偉作,讓我一步步剖開自己混沌的神經,發現了我心裏深藏的“陰暗”,這“陰暗”便是對常規下的非常態的追問、對道德標準和日常生活的反詰、對生命意義的反複拷打。我才知道以前所看都是瀏覽,現在所看才是閱讀,前者若浮雲,在眼中一飄而過,而後者卻深深引發我的思索,矯正我的態度,最終影響我的行為,改變了整個人生。這種閱讀是沉重,甚至沉痛的,但是我在經曆這些閱讀的洗禮之後,明白了自己所追求的不再僅僅是“幸福”本身。

當我堅定的選擇寫作後,我又搬回了家裏,把想法告訴了父母,他們還沒從我離開穩定工作,擅自辭職的憤怒和傷心裏走出來,聽到我的決定,爸爸媽媽都充滿質疑和擔憂,爸爸更是不屑地對我說,你這個老寫錯別字,語文經常不及格的人也想當作家,太可笑了。他們反複勸說我,隻要我承認錯誤,他們會再次不惜一切找關係,讓我重新回到醫院。我對寫作一無所知,沒有一點兒把握保證自己能在這條路上走多遠,或許連開端都是癡人說夢,但是,我再也不想回醫院去了,我恨透了仰人鼻息的生活。我哀求他們,給我一年的時間證明自己,隻要一年,如果事實證明,我真的不具備寫作的能力,那以後全聽他們的安排。

05年開始了,我請求父母給我買一台電腦,因為爸爸依然強烈反對我寫作,所以媽媽承擔了所有費用。在沒有空調的房間,冬天穿著軍大衣,夏天穿著內衣,天昏地暗的寫了起來。我不外出,不買任何物品,縮在家裏。每天承受著爸爸的冷嘲熱諷,我不生氣,也不花他們的一分錢,因為我沒有資格這樣做,我必須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誰也不能替代。我的時間並不多,如果一年內我還不能證明我沒有做錯任何一件事情的話,父母會因此而心碎,他們在同等的惶恐中收留我一年,倘若,我還要他們繼續等待第二年,第三年,他們會先於我崩潰。我在巨大的絕望中瘋狂寫作,我並不是一個人,陪在我身邊的是小說裏的主人公,我生活在自己創造的那個場景之中,他們是我的全部,他們給了我出乎意料之外的快樂。原來,我真的,變得更加正確。

在老師們的建議下,我開始寫小說,現實的原因是小說比詩歌稿費高。李老師幫我爭取了個機會,《山花》的總編何銳老師請他推薦一位80後的新人作者,需要詩歌、小說和隨筆作品一起集合發表,詩歌和隨筆我並不陌生,但是我對小說是一無所知,老師們說短篇小說就可以了,而我連短篇小說有多少字都不清楚,隻能跑到街上去買了本小說月報之類的雜誌,想學習一下短篇小說的構成。老師們得知後告訴我,你不能參照那些寫法,你詩歌裏的氣質已經透露你的風格將是截然不同的,你不應該觀摩安全的寫作方式,你也不可能這樣寫。其實,我聽完之後根本不可能理解他的意思,我隻有向他谘詢我能聽懂的事情,譬如:短篇小說要多少字。老師們無奈地告訴我,你就先寫個八、九千字吧。然後,我就絞盡腦汁地開始了處女作的創作,經曆半個月,前後寫了四遍,每一遍寫完發給老師後,他們就兩個字:暈倒!好在我當時完全沉浸在寫作的新奇感中,對一遍遍重寫不覺得太痛苦和焦躁,可老師們卻情緒很低落,隨著交稿時間的逼近,第四遍又被他們斃掉後,他們覺得通過網上指導沒有絲毫改變我的愚鈍後,就對我說,你來武漢一趟吧,我們麵談。這是我第一次和老師們見麵,我問朋友借了個筆記本電腦,直奔武漢,晚上到達賓館,打開電腦重新閱讀已寫完的文字,想到老師們曾提過的建議,我不得不承認,這篇小說寫得非常糟糕,它甚至不能被稱之為“小說”,我試圖在其中做一些修改,卻不知從何下筆。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一想到明天將麵對老師們失望的目光,我就痛恨自己,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在精神病的那段時光,想起這些年經曆的坎坷,顯然,我的內心不可能是一片空白,相反,那些深刻的體驗在心裏淤積,它們等待著被開啟後序列而出,我可以做到的,我獨自在深夜裏對自己強調著,我應該從被禁錮寫起,我要寫在精神病院發生的故事,那裏是人類最隱秘的精神角落,被遺忘,被排斥,被忽視,被侮辱與損害,它存有文學最根本性的命題。我欣喜地看見一扇通往內心的被打開,每個片斷如同蒙塵已久的珍珠,它們即將光芒四射地暴露在白紙之上。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把寫完的小說全部刪除,開始輕快地往秘密之所奔去。天幕青白,夜晚已拖著尾巴悄悄而去,我畫上最後的句號,長出一口氣,我把之前的書寫全部推翻,重新寫了一萬多字,也許,它依然糟糕,但我已經寫出了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