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父親睡了》
蘇瓷瓷
當他放下脊柱,他成為一個柔軟的男人
父親在一張閑置多年的床上睡了
闔上眼睛,把白衣少年關在牢裏
他將在黑暗中打磨關節,把自己拉長
或者找到一個樹洞慢慢發芽
今夜,父親一個人離開
他拿走了我的傷疤,這是個昂貴的夢
少年赤著身子,從耳後抽出片片刻薄的月光
冰冷漫過我的膝蓋
為了我,他開始在針眼上貼膏藥
你能堵住男人的嘴巴,堵住少年剽竊的光芒
卻堵不住我,我已經破了
你我之間相距一寸的泥土,淹沒了過去
而冬季之後的冬季,越獄前進
爸爸,你睡吧
我不會在你麵前長出皺紋,我永遠是你的美人
另一場事故裏的女人,中斷了青春
她終於學會了
在活著的時候,熱衷於沉默
在將死的時候,熱衷於讚美
一周後,爸爸開始進行化療,雖然他並沒達到化療的指征,但是任由惡性病毒細胞複製,結果不言而喻,我們孤注一擲,要求醫生提前了化療時間。“人生就是一場賭博”,我輕視機會主義和宿命論,更相信事在人為,所以對這句話不以為然。但自從爸爸住院後,事實證明,我們的每次選擇都是在賭博,我們的命運都在鋼絲之上懸掛,左右搖擺,如履薄冰,控製整個局麵的力量,來自玄密的上蒼。爸爸在查出糖尿病之前,竟然沒有絲毫不適的征兆,他在血糖超高的情況下行導尿術、包塊切割術後也沒有發生任何感染,這都是醫學史上令人費解的現象,暗自裏它對我意味著一種希望,既然在爸爸身上發生這麼多奇跡,那麼他也有可能成為死亡率極高的T細胞型全身多發性惡性腫瘤晚期裏的稀有的幸存者。
眾所周知,現有的化療藥物絕大多數在抑製或殺傷惡性腫瘤細胞的同時,對機體的正常細胞均有毒害作用。它對骨髓造血細胞的毒害表現為骨髓抑製,引起白細胞降低,繼而血小板降低,嚴重時血色素亦降低;對胃腸道黏膜上皮細胞的損害可出現消化道反應,表現為食欲減退,惡心、嘔吐、腹痛、腹瀉。許多化療藥物刺激局部血管可引起靜脈炎、靜脈栓塞,在注射中若藥物不慎漏於皮下可引起局部組織壞死;皮膚粘膜毒性可引起皮膚幹燥、皮疹、色素沉著、皮硬、口腔黏膜潰瘍、脫發;有些化療藥物會引起髒器的損害,有的化療藥物還會引起藥物性發熱,過敏反應等,甚至出現免疫功能抑製、致畸、致癌等遠期毒性。醫生開始嚐試小劑量的化療,藥水五彩繽紛,充滿怪異的勃勃生氣,有紅色、藍色、橙色,我在想是不是為了驅散黑色的死亡,所以它們才具有絢爛的色彩。在血液科裏住院的病人,可以說每個都是命懸一線的。死亡,在這裏頻繁發生,突如其來的號啕聲常常在病區炸開,我總是小心翼翼地繞開那些悲慟萬分的家屬,不敢直視他們跪在水泥地上被哀傷擊打得全身抽搐的樣子,那是我們的影子,總有一天,我們也要體驗靈魂被撕裂的劇痛,沒有一個人能幸免。爸爸一定也聽到了如暴雨般巨大的哭聲,每當這時,我們都會陷入長久的沉默,比平時更加迫切地凝視著對方,我們要在有生之年牢牢銘記親人的容貌,雖然它帶著被不可避免的悲慘命運嚴重侵蝕的痕跡。
早晨當我依依不舍地離開爸爸回到寢室後,全身疲乏,卻無法入睡。我盯著窗外熱鬧的人間景象,產生了一種疏離感,和煦的微風、悠閑的散步、愉悅的交談,久違的不真切,仿佛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場幻影,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羨慕那些行走在陽光下,身體舒展,表情愜意的人們,羨慕屬於他們的沒心沒肺的小快樂,而我和爸爸的命運卻在這個夏季被攔腰截斷,它蜿蜒所至的地方了無生機。在壓抑又毫無意義的思索中,我難以閉上眼睛,享受柔軟的床墊,每當我陷入困境時,就要依賴書寫來化解不可言說的痛楚。我坐在電腦前,腦海裏都是爸爸的身影,我想寫下對他的依戀,雖然,在此之前,我從來都不承認自己是依戀他的。我迫切地想記錄下他現在的點點滴滴,這是一次提前的懷念,如果他真的要在此與我永遠的作別,我還可以通過文字來重溫這段淒楚又溫暖的回憶,於是,我為了爸爸開了博客,名字叫做“一個人的醫院”,這是我們的秘密花園,我不再斟字琢句,這裏沒有什麼所謂的作家,隻有一個無助的女兒。我依賴著它,慢慢稀釋從醫院帶出來的悲絕冰涼的氣息。
化療持續進行中,爸爸身上連接著心電監護儀密密麻麻的管道,癌症患者在接受化療後,往往會出現白細胞低下,當白細胞明顯下降時,容易並發呼吸道感染,甚至引起生命危險,所以爸爸被安置進了層流化療床裏,吸進經過濾的無菌空氣。爸爸沒有住進化療床之前,我有時太困了,就伏在床邊眯一會兒,每次夜半醒來他需要喝水的時候,他就輕輕拍拍我的頭頂,有時候拍幾次才能把我叫醒,我醒後他總會給我一個微笑,對我說,你睡得可真香啊!現在,我隻能隔著厚厚的塑料布和他說話,也不能像往常一樣,總是握著他的手。晚上特別難熬的時候,我會輕輕把病房的電視打開,音量關掉看看畫麵,即便是這樣,好幾次他翻身醒來時,就會命令我關掉電視,有光線,我睡不成,他對我說。還有一次,男朋友忘記戴口罩進去給爸爸喂水,在他咳嗽兩聲後,爸爸問他,你是不是感冒了?他點點頭,以為爸爸會關心他兩句,誰料爸爸馬上捂住口鼻對他說,那你離我遠點兒,免得傳染給我。這些事情有點兒不近人情,但是我為此感到欣喜,爸爸在逐漸回歸以前的冷酷,這預示著他在慢慢蘇醒,在慢慢恢複。事實果真如此,在被螞蟻一點點噬咬的苦澀等待中,終於發生了讓我們幾欲歡呼雀躍的事情。爸爸竟然扛住了化療的副作用,沒有出現太大的排斥反應,他全身腫大的淋巴結在第一次化療期間迅速地消退,當然這是他身上再次發生的奇跡,隆起的腹部幹癟後,他已是瘦骨嶙峋。他也重新開始進食少量的流質飲食,當情況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時,媽媽卻不是異常驚喜,我知道,她在憂慮住院費,家裏的積蓄已經所剩無幾。
九月中旬的一天黃昏,也就是爸爸接受化療的半個月後,當我踏進病房時,發現爸爸竟然睡在普通的病床上,防止他再發褥瘡的氣墊床不見了,心電監護儀也不見了,化療床也不見了,隻有吊瓶孤零零地掛在床頭。我嚇了一大跳,忙問媽媽發生了什麼事情,媽媽把我拉到走廊後告訴我,是她要求醫生撤了這些。我生氣地質問她,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知不知道對爸爸來說,這有多危險,他現在生命體征剛剛恢複,一點兒免疫力都沒有,化療中會隨時出現意外。媽媽紅腫著眼睛對我說,我也知道,但是我們隻剩下了不到四萬塊錢,這才剛剛開始接受治療,後麵誰知道還要花多少錢?我想把他轉到中醫院去。我被媽媽這番話氣得滿臉漲紅地說,爸爸不是有了好轉的跡象嗎?你現在把他轉到中醫院去幹嗎,那裏收費是低,但是他們根本沒有做化療的條件,你把他轉過去,他隻有死路一條,難道你讓我們之前花的錢就白費了?我們的努力都白費了?媽媽在我的責問下像小孩子般低垂了頭,她喃喃地說道,那我們兩個又怎麼辦?萬一最後是人財兩空……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冷靜後再想想,如果爸爸繼續治療下去,我們唯有出去借錢,我知道媽媽不想讓我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裏,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另外,這場治療將花盡他們最後一分積蓄,那麼等媽媽以後萬一生病,我又該去哪裏弄錢來救她呢?想著就心酸不已,我上前摟住媽媽,對她說,對不起,剛才我太著急了,我不應該和你這樣說話。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不想讓我去借錢,不想讓我背債。說實在的,走到現在這一步,你承受了那麼多痛苦和壓力,一直都是對得起爸爸的。可是,我不能就此放棄,沒有爸爸也不會有我,你叫我怎麼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你們養育了我那麼多年,現在就給我一次機會讓我來承擔,好嗎?我去想辦法湊錢。媽媽悲傷地點了點頭,我不由得想起幾年前她也在這個醫院住了半個多月,之前,媽媽老是覺得自己心髒有問題,夜裏感覺刺痛,外婆就是心肌梗塞很快病逝的,所以媽媽到了醫院做檢查,醫生說她的心電圖有異常,就讓她住院做冠脈造影,那段時間也是我坐在椅子上日夜守候著,爸爸隻在她剛住院時來看了一次,那時,因為兩個人長期不和,錢都是分開存的,媽媽住院的時候錢不夠,所以她先回家問爸爸借了七百元錢,第二天爸爸就來醫院催她還錢。即便爸爸這樣對待她,媽媽還是數年如一日地默默盡心盡力地做著一個好妻子,她非常善良,因此,也活得更加艱辛。她最愛的人是我,視我為生命,在這種情況之下,她不得不為我考慮,撤掉保障爸爸生命的儀器,對她無疑是種更加痛苦的選擇,她之前一定考慮了很久。後來,我才知道讓她下定決心的原因。當天上午,我還在寢室時,病區裏一個患白血病的八歲小女孩剛病逝,她的家人幾乎崩潰,為了給女兒治病,他們東拚西湊借了二十多萬,結果人財兩空。媽媽在一邊聽著女孩母親的哭訴,這樣的結局是她難以接受的。醫生也時刻提醒我們,不要為爸爸的暫時好轉而盲目樂觀,實質上,在化療過程中喪生的病人太多太多,況且爸爸有可能終生依賴化療。而我真的不該責怪媽媽,也沒有資格責怪她,我隻有承擔兩萬多塊錢的能力,我憑什麼不替媽媽考慮她日後養老和治療將麵臨的困境,在她的傷口上又撒一把鹽呢?要怪都怪我自己,連給爸爸治病的錢都拿不出來,我想起剛從醫院辭職時,爸爸責罵我的話:以後我要是生病了,你隻能眼睜睜看我病死,這真是一則讓人戰栗的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