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過年(1 / 1)

鄉下過年

我在鄉下過了18個年。那時,我總是懷著異常興奮異常新鮮的心情期盼著過年。一則是因為鄉村的歲月實在寂寥,就像一塘默默的碧水,清清亮亮不起什麼漣漪,困著了好動又好熱鬧的童心。再則就是貧瘠的日月總是平穩而沉重,仿佛稻場上老牛拖著的石滾,咿咿呀呀乏味而單調,總是演繹不出童年那些色彩斑斕的夢幻。其實,更重要的還是盼望著快快長大自己的手腳,好早點爬過那寂寥歲月沉悶的坎兒。這一份心事,恐怕也是過年時長輩們一雙雙濁眼特別有神采的緣故。

因此,鄉村的年就來得特別強烈,特別富有宗教色彩。

一進了臘月,孩子們就掰著指頭數,還有幾天過年。村子裏,家家門前支架著一兩個簸箕,或就地鋪一方曬席,晾出白花花的湯圓粉。青磚黛瓦的屋簷下門楣前掛出串串醃製的雞鴨魚肉。我記得,這是長輩們一年之間從牙縫裏省出的魚肉和積攢下的上等糧食。

盼著盼著,那過年的日子就搖搖擺擺地來了。這時長輩們開始反複叮囑起孩子:大年三十、初一、初二千萬不要摔了碗,不要說死、鬼、殺之類的話,否則下一年就太不吉利了。其實,這些詞兒又是那時鄉村俚語用得最多的,孩子們一不留神兒,嘴裏就溜了出來,這樣,往往害得長輩趕緊在屋前放一掛鞭,好驅走邪氣。

對於鄉村的孩子,我知道過年時有兩樣甚為稀罕,一是年席上豐盛的菜肴,再就是劈裏啪啦的鞭炮、楚劇團的鑼鼓聲和舞龍燈時人群的喝彩聲,而孩子們對後者的興趣又遠遠超過前者。想來,這許是寂寥比清苦更使人難耐吧。

我的記憶裏,鄉村的年總是隨著那些鞭炮逐漸稀疏地響過正月十五之後才結束的。這以後,長輩們開始走向田野,孩子們則眼巴巴地瞅著年節的尾巴徐徐消隱,戀戀不舍地把過年的情景珍藏在記憶中,然後再進行漫長的盼望。

眼下,又要過年了,這是我離開家鄉之後的16個年。膝前的兒子也一樣蹦蹦跳跳地迎接著新年,但他那盼望過年的意義卻與我兒時不盡一樣了,而且也不似我兒時那樣具有強烈的願望,在他夢幻樣的生活裏,有的是花花綠綠、林林總總的玩具和色彩鮮豔的童裝,生活的每個角落裏喧鬧著溫馨和笑靨,從容的生活熱鬧而輕盈。在他心目中,過年的意義充其量不過就是爸爸媽媽有更多的時間陪他玩罷了。

這使我有了一種意象。兒子的過年就像一杯純淨的甘露,那味兒單一而短促,不似我兒時過年的滋味,有一種地道的咖啡的苦澀蘊含其間,那樣複雜而綿長。

我懷念兒時在鄉下的過年。那一種過年的時分,是從歲月沉重之樹上綻開的輕盈的花,是從寂寥之枝上締結的歡快之果。唯其沉重與寂寥才顯示出那過年的珍貴與不易。

前幾天,我收到兒時夥伴寄自鄉村的信,甚感欣然。他當爸爸的資格比我老,兒子已是初中學生了,對於過年,他慷慨地說:又要過年了,鄉下又是一片繁忙而歡欣的景象。比起兒時,現在的孩子天天都像過年……滋潤的生活使他全沒了兒時長輩對過年的那種激動而虔誠的心境。

我何嚐不是如此?每一次過年,生命便增添一圈年輪,而腳下的光景卻不是過年負荷踉蹌又踏不出聲響,誰還祈盼著歲月快去,巴望孩子快快地長大成人呢?

是啊,誰也不會驅趕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