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候多時。”
這樣一句話,簡單至極,語氣之中波瀾不生。但便是這一句話,聽來卻沉重無比,似是將萬千情緒凝結,壓抑在了平靜之下。
眼前的人,自然是褚閏生。但他的相貌雖無變化,周身的氣勢卻已天差地別。他長發披散,隨風悠揚。身上依舊著著那殘舊的白衣,雪水汙泥染在衣衫上,暈出斑駁色彩。這本該襤褸的打扮,卻遮不住他一身的矜貴之氣,更掩不了他眉宇間的卓絕傲然。他噙著一抹好看的笑容,緩步往岸上走來。踏足之處,碧水清漾,起漣漪粼粼。
池玄見他走來,並不開口,隻是上前了幾步,執燈擋在了眾人之前。
褚閏生停步,笑道:“仙君何必如此?我如今重歸仙道,正想同你好好敘舊……”
“我說過了。我是池玄。若你認定自己是普煞,更一心一意要成為普煞,你我便是陌路。”池玄開口,聲音冷然。
褚閏生搖了搖頭,道:“當初我的元神寄存在絳雲和幻火體內,你恐我傷害他們,才會如此說。但到今日,早已沒有必要了吧。”
池玄皺眉,雖不言語,卻也沒有放鬆分毫。
褚閏生又道:“我知道我這不成器的轉世做了許多惡事,我也深感愧疚,日後自會尋找補償的機會。”他說到此處,望向了絳雲,笑道,“絳雲,你不會生我氣吧?”
絳雲被他一問,稍稍愣了愣。她看了池玄一眼,複又望向了褚閏生,搖了搖頭。
褚閏生笑了笑,向她伸出手來:“乖。到我這兒來。”
不等絳雲反應,池玄開口,帶著微微慍怒,對褚閏生道:“她是我的。要說幾次才行?”
褚閏生收回手去,歎了一聲。
徐秀白聽他們這般對話,終是忍不住了,他上前道:“我不管你是誰,把我師傅的魂魄還回來!”
褚閏生看了他一眼,笑道:“螭吻太子,你該先問我要你哥哥的魂魄才是啊。”
徐秀白怒意頓生,他緊握著網元天綱,要出手時卻被崔巡攔住。崔巡笑著整了整衣襟,對著褚閏生抱拳一拜,恭敬道:“仙君有禮。”
褚閏生回了一禮,道:“鬼差大人太客氣了。”
“要的要的。”崔巡笑道,“其實在下今日前來,是想跟仙君打個商量。”
“願聞其詳。”褚閏生道。
“方才仙君也說了,先前種種惡行皆是褚閏生那個混小子所為,與仙君無關。這個在下絕對讚同。仙君是何等人物,豈會做出功不抵過之事。如今仙君既然歸位,又有心補償,不如將拘鎖的魂魄放還,豈不功德?”崔巡的笑得誠懇,道,“在下也不敢太過麻煩仙君,隻求那幾個叫得上名字的魂魄,如何?”
褚閏生卻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並不答話,轉而道:“說得好。我這轉世也不知生了什麼魔障,為惡太甚。素聞人死之後,魂歸地府,計善惡,評功過,而後訂賞罰。我倒是想問一問,如今的我若是入了地府,是怎麼個判法?”
崔巡點了點頭,手腕一翻,取出一本書冊來。他翻開書頁,查了片刻,悠然笑道:“傷雷將、損地仙、縱精鬼、害人命,再加上鑄魂魄、煉人身,僭越自然,私造性命……啊,不必說,自然是打落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哦。原來如此。”褚閏生應了一聲,毫無懼色,“這麼說來,我可千萬不能死啊。”
崔巡收起書冊,含笑應他道:“嗬嗬,仙君不必多慮。行善積德,自有轉機。何況……”他話鋒一轉,語氣裏帶上了一絲挑釁,“身為仙君要麼長生不死,要麼灰飛煙滅,豈有機會入我地府呢?”
褚閏生笑了起來,“正是呢。”他輕輕歎口氣,無奈道,“真是叫人為難啊。縱然我想再將元神分化,尋找轉世之機,也是行不通啊……”他說道此處,眼神裏忽生一抹厲色,聲音也帶上了冷酷之意,他垂眸自語般道,“竟然被逼到這種絕路上了麼……”
“仙君何必煩惱。這也並非什麼絕路,隻需將所有拘鎖的魂魄釋放,散去道行,斬斷因果。而後清心苦修,豈不大妙?”崔巡提議。
“的確是妙法,可我還有一個更妙的法子。”褚閏生道,“放手一搏。”
崔巡望著他,但笑不語。
褚閏生笑著,對眾人道:“雖然與我計算的不一樣,不過也差強人意。神霄雷電、定魂咒法、天犬煞氣,這三件東西我都已得到。還附帶了天幹玄兵,正身之術和龍族法力……”他說著,抬頭望向天宇,“敢問誰還能奈何得了我?”
崔巡撫掌點頭,也不多說什麼,轉過了身去,對池玄三人道:“我談完了,你們談不談?”
徐秀白冷哼一聲,手中網元天綱霎時鋪開。一湖碧水如經疾風,被劃出道道波紋。
褚閏生看了看自己的腳下,“天綱列陣?”他抬眸,輕輕一笑。但見碧水之上,火焰綻開,如婷婷蓮花。火焰燃上天綱細絲,霎時間將一整片湖水燎透。眼見得火焰就要燒上身來,徐秀白隻得放棄了後續攻擊,將天綱收起。天綱上的殘火崩出火花,紛揚落下。徐秀白避無可避,身上沾上了一點火星。出乎他意料的,那火焰竟毫無熾熱之感。
幻焰真火?!
徐秀白頓生驚駭,這時,池玄掌中明燈光耀。但聽他聲音沉穩,令道:“淨靈引!”罡氣鋪開的一瞬,如湧泉覆身,轉眼將火焰滅盡。一池湖水又化清碧,泛起粼粼波光。
褚閏生皺了皺眉,身子微微一退,竟似在避讓一般。然而,他的臉上複生出笑意,道:“仙君的道行隻剩下五成,真是可惜了。”
言罷,紅光熾烈,自他身上溢出。那是何等猛烈的殺意,即便是西海的仙家,也能感覺那可怖的壓迫。池玄掌中的燈輝驟滅,他眉頭一皺,竟跪倒在地。一旁的絳雲看到這般情狀,立刻上前扶著他。他的神色帶著痛苦,額上浮起了冷汗。
這般模樣,讓絳雲憶起他和她相克時的景象來。現如今,他們雖共享命元,融合力量。但麵對這般凶戾的煞氣,天生罡氣的他,終究還是受了影響。
主人將元神寄入她的體內,取走她的煞氣,難道就是為了克製池玄麼?難道一直以來,他都計算著這一戰麼?
想到這裏,她心中悲憤,難以自抑。她起身,走上幾步,出聲喊道:“住手!”
褚閏生望著她,笑道:“怎麼了?你不是一直很想殺死廣昭,為自己的族人報仇麼?”
“他不是廣昭!”絳雲道。
“他早已歸位,如何不是廣昭。”褚閏生道,“絳雲,難道滅族之仇,你都可以放下麼?”
“他不是廣昭,我也不報仇了,你住手。”絳雲搖著頭,聲音急切。
“那救命之恩呢?”褚閏生抬手,點了點自己的眉心。
“你那也叫救命之恩?”徐秀白強忍著煞氣侵體之痛,出聲斥道,“卑鄙小人!你不過是利用她罷了!”
褚閏生並不反駁他,隻問絳雲道:“你也這麼想?”
“不……”絳雲答道,“沒有主人的血肉,我早就死了。若是死了,就不會遇上池玄,也不會遇上小宜、小白,還有其他許多人。無論如何,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怎麼也不會變的……”
褚閏生頷首,笑道:“正是如此。我是你的主人,你助我修道不就是為了讓我重歸仙位。隻需再解決一些事,你我便能像以往那般,簡單快樂地生活……”
絳雲眼眶一熱,淚水簌簌,濕了臉頰。回到以往,這曾是她唯一的夢想。可如今的她卻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段歲月,終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淚眼朦朧,模糊了眼前的那個人。但他的樣子早已深留於心,再清晰不過。對她而言,他早已不是普煞……
“閏生哥哥……”絳雲哽咽著,喚出了這個名字來。
褚閏生的眉睫微微一動,臉上慢慢浮出一絲苦笑,道:“你想這樣叫我也行啊……”
“閏生哥哥,你說過的話,我現在都明白了。你做那些事,不是想要傷害我們。可是,我該怎麼做才對?你告訴我,到底該怎麼做?”絳雲泣道。
褚閏生長歎一聲,周遭的煞氣瞬時收盡。
“傻妹妹,我與他雖是一心同體,但終究是我為尊。我絕對不會認同他那些可笑的做法。”褚閏生的目光淡淡掃過眾人,語氣裏染上了無奈,“還不明白麼?他謀算什麼,我都知道。所以,他絕對不可能成功。”
“那麼仙君呢?仙君又在謀算什麼?”崔巡開了口,如是問道。
褚閏生揚眉一笑,神色中的驕傲,不可一世。他攤手對眾人道,“到了這個地步,告訴你們也無妨。我一生殺伐,隻為屠妖救人。可後來,卻有人告訴我,原來天地不仁,殺妖並非為善,我一手殺孽,已近魔道。”他笑出了聲來,“……我竟然才是那個要被誅滅的存在。太可笑了。這麼一想,當初我一族被妖類屠戮,說不定也算是天道承負。當真是活該了……”他壓了壓笑意,看著絳雲,“絳雲妹妹,你說呢?”
絳雲聽他這番話,依稀想起百年之前,她執著於滅族之恨,日日尋廣昭報仇。普煞也曾勸過她“天地不仁,自有承負”雲雲。那時候,她倔強反駁,而普煞卻再也沒有多作解釋。
“你是不是和我一樣,也不明白?”——原來,這便是一切的根源……
褚閏生也不強求她回答,又道:“若是死了,自然無法完成理想。所以我開始積累功德,已做權宜。得仙道之後,我在這裏日夜冥思,可終究還是參不透這天地……於是我就想,倒不如幹脆入了魔道,逆天行事,殺妖滅仙,屠鬼弑神。待到那時,我便取代這不仁的天地,重改規則。令九天十地,唯人獨尊。”
崔巡聽罷,笑了一聲:“仙君啊,該說你什麼好呢?你當真以為自己做得到麼?”
“有誌者事竟成。我本也覺得自己狂妄太甚,可到如今再看,有什麼不可能的呢?”褚閏生望著崔巡,道。
崔巡的笑意慢慢斂去,再不多言。
褚閏生籲了口氣,緩緩道:“我早已說了,如今誰也奈何不了我。”他抬手,摁上自己的胸口,“哪怕是我自己……”
絳雲聽著那些話,心中已然沉痛難當。哪怕是自己也阻止不了自己?逆天破命,易改規則,那壓抑了千百年的執念是何等熾烈。與此相比,褚閏生的夢想何其渺小而又脆弱。她的心被狠狠揪緊,眼前又浮現出那溫潤無邪的笑容,那溫柔的嗓音仿佛近在耳畔,低訴道:
“……我想……我想,等救回幻火,便離開上清回家去……”
回家。
不是得道成仙,不是君臨天下,更不是什麼入魔逆天,從第一次見到他開始,他所要做的事就隻有一個:回家……
褚閏生沉默了片刻,看著眾人,道:“不是朋友,就是敵人。既然如此……”他伸手一招,數十雷錐浮現身旁,他的神色冷然,道,“方才我元神未定,才會被困於此。現在我便破開這束縛,想攔我就試試吧!”言罷,他手一揮,雷錐得令,激射而出,襲向了眾人去。
徐秀白見狀,引網元天綱相抗。天綱交錯,織出盾網,擋下雷錐。絲線輕纏,又將雷電之力引入地下,卸其威靈。
褚閏生道:“看你能擋多少。”他一揚手,雷錐頓時調轉了方向,往西麵八方而去,攻擊的正是鳳麟洲外布下束縛的仙家。
徐秀白忙又將絲線引往四方,截下了所有雷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