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突然看到生的另一麵時,他會被恐懼抓住,他心中那團黑霧久久無法消散。
小家夥呆坐在窗前。向來活潑淘氣的這男娃不說不笑,目光失神,蒼白消瘦。
窗台上放著他與屈兒建造的泥房子。窗外刮著風,風送過來哀樂送來唱經,還送過來拖長的銳利的哭靈……天色在暗下來。
死是什麼?若果死去的人是到西天佛地享福,在世的人為什麼要難過?為什麼要哭泣?可見死並不像媽媽講的那麼好……死究竟是什麼?憑著孩童的想象力,還有那個師娘婆(女巫)夜晚放出蝙蝠吸食娃娃鮮血的古老傳說,小家夥塑造著“死”的形狀:一隻巨大蝙蝠抖動著灰暗翅膀,雲塊被黑翅拍打發出了沉重歎息……它飛撲下來了,窗欞吱吱哭著,瓦簷下花木簌簌發抖,狗在嗚咽梟在哀號,女人悲涼地在喊魂……象征著死的一切音響合成了一張令人窒息的網,它收縮、收縮,直收縮到將他緊緊箍住……他嚇得緊閉兩眼身體蜷縮,使被子捂住頭——他是不能再聽那死的音響了。
母親的腳步聲搭救了他。母親亮了燈,走近床前掀開一角被,母親溫軟的手觸摸著他汗濕的額,母親說:“捂得好嚴,難怪滿腦殼汗水。”
他舒出口氣,慶幸著令人窒息的音網退走了,巨大的黑翅消失了……一隻冒著熱氣的陶缽放到床頭,母親的微笑那樣溫暖:“才燉得的肉湯,坐起喝了。”
聽話地端起碗,隻喝了一口便放下,小家夥沒得食欲。
死的黑浪過去了,生存下來的人需得麵對生存中出現的種種難題。於成春堂聶師母來說,現今最大的難題是女兒婚期快到,辦嫁妝的錢卻沒有著落。
夜晚搗藥時間延到四更。瘦伶伶的一雙小手男人樣使大杵做粗活。不時需得趴下身體,手腳並用地碾大藥。累極了的這婦人,幾次倚著藥碾喘口氣又直起身……她有限的精力已經難以支撐了。
女兒看著心疼,母親卻不許插手,嚴厲下令道:“白日間,家中諸事你忙你做我不問。夜晚沒得你的份,莫消你動手!”歎息著,“囡哦,多次跟你說過的,要過門的大姑娘需得好生養息!上樓睡覺去——莫整得瘦筋幹巴灰頭土臉,咋格上花轎哦?!”
白日間除去包藥抓藥,又見縫插針地添了鎖紐襻、編帽帶兩項活計。兩項活計都由馬市口翟幹媽攬來,一笸籮一百紐襻,鎖好了換十文銅板,三十條帽帶做一劄,編好了也換十文銅板。
母女二人兩雙手沒得瞬息空閑,作戰般飛快地包藥,作戰般飛快地編結帽帶,作戰般飛快地鎖紐襻。
婚期一天天近了,母親的表情一天賽一天焦慮。夜深人靜之時,大杵碾大藥的婦人影子被豆油燈晃到牆上。好幾次,牆上晃動的巨大影子突然垂落——碾藥人昏厥了。片時蘇醒過來,麵孔血色全無,眼窩烏青的這婦人咬緊牙關依然接著做,她是“豁出去”了……隻那八音鍾不知人間疾苦,無論陰影中燈光中皆輕快地在滴答。
終於攢夠必需的銀子,母女二人進入“實戰階段”。采辦布料綢緞各色絲線各樣花邊、請銀匠打手鐲耳環、請木匠打陪嫁衣箱……最耗人的是針線活,除了新娘自家穿戴,還需製作錢搭子、扇套、筆插、眼鏡套、檳榔包、手帕……贈給未來的大伯小妹妯娌姑子。翟幹媽並母親的幾位女友、女兒幾位要好的鄰裏姐妹皆出手相幫,已做成的兩床新被並兩對鴛鴦繡花枕頭摞在床頭,縫好的裙襖等待鑲邊,納了底繡好鞋麵的花鞋已上得半截鞋幫……母親蒼白的麵孔浮現出笑容,對女兒說:“十月半你婆家來接人。那時我們‘東月樓’擺兩桌席……眼下時興結婚照相,我們也照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