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使好多錢的唦……”女兒盤算著,“‘東月樓’一桌酒兩元五角,莫如去‘興寶園’,鋪麵雖小些,口味不比‘東月樓’差,一桌隻需一元八角……”又說,“照相這台事嘛……我看就算囉。信弟將才病好,省幾文錢拿他補補身子……”
母親搖頭:“再省也省不得嫁女兒的起碼花銷唦!我囡的終身大事,娘家這頭嘛,擺酒照相都不可含糊!我們聶家也算得起書香門第,怎能失了你爹爹你祖上顏麵!”做出愉快笑臉,“媽媽我算過細賬的唦,各項花銷都有得去處的唦!”
姐姐不語,難過地扭臉朝窗。
窗口,小家夥依然呆坐。死神陰影還罩著這男娃,家中一切忙碌皆引不動他。甚而連八音鍾的當當歌唱也聽而不聞,隻呆坐著。
看著小兒子無精打采,做母親的心頭發沉,隻恨自家沒得三頭六臂,無法騰出身子陪他哄他。此時隻有撫著小家夥腦瓢柔聲勸道:“乖兒你唦,外頭跑跑耍耍去!吹吹風曬曬太陽,肚皮才會曉得餓的唦!去嘛——”
小家夥搖頭:“我不想去……”“去嘛去嘛——”姐姐慫恿著,“外頭轉轉,胃口轉開了,腿腳才得長氣力的唦!”“走嘛——”兩個哥哥扯他衣袖,“我三個小綠水河飛水鏢去!腿腳長氣力才得回學堂的唦!”小家夥想回學堂,便依了眾人。隻對哥哥們說:“不消你兩個尾著,我自家會去!”
往小綠水河路上見到毛毛蟲、青叮子,見到屎克螂、癩蛤蟆……想起與屈兒一同“招兵買馬”篆塘“偷襲”,清楚鮮活得仿是昨日的事。信兒心頭一陣發緊,遠遠又望到探向河心的老柳樹,兩條腳杆再挪不動。望了一會兒,轉過身回家了。
隔日,由隨兩條腳杆把他帶到螺峰山。坐在染了秋色的草坪上呆望海棠葉風中飄零,仿佛聽到屈兒清脆的嗓在喊唱彝家人奇特的歌……小家夥嗚咽著,捂起耳朵往家跑了。
再隔日,兩條腳杆帶他去了翠湖。
細雨飄灑著。坐到伸向湖心的老柳樹上,那雨打殘荷的聲音令他兩眼發直……眼中漸次浮現被風扯落的蓮瓣,浮現蓮瓣船被風悠悠推搡,漂過了映在水中的彩虹……於是耳中仿佛聽到冬青葉哨輕輕吹出彩虹的音,聽到隨著葉哨輕輕哼唱的屈兒美麗的嗓……這男娃閉上兩眼,憑淚水順著腮幫滾落……五日後,這男娃由隨腳杆一步一步走出北門。躺在生滿雜草的田坎上,淚眼蒙蒙望著遠處通向紅山的紅土路。太陽照射著褐紅色山丘,紅山上新墳在夕陽中血也似的紅。
可憐的屈兒喲,他睡在野地墳丘裏,小草長在頭頂,蟲豸們鑽進泥土順著他僵直的軀體蠕動……可憐的屈兒喲,他再看不見綠樹開花,再聽不到鳥兒婉轉小河淌水,再不能夾了課本上學,再不能唱歌再不能戲耍……孤獨的這男娃把臉埋在枯草裏默默掉淚。漸次哭出了聲,哭聲漸次擴大,哭得五髒六腑撕裂樣發熱發痛。疼痛之中,死神的陰影似悄然消散。
童年的夢卻也消散,再找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