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不行了……”翟幹媽遲疑片刻,終於含淚向眾親友,“依我看,不論哪樣手段,隻要救活轉來就是好……救活了,這位先生就是他兄弟三個的恩人……”
病人既已奄奄待斃,大家也就同意由“異端醫生”一試。
翟幹媽忙吩咐三個男兒,“你三個快給先生跪下……”
異端醫生把脈查看後問大男:“蚱螞蓮可有?”“有。”
“取五錢蒸上。”三個男兒目不轉睛看著異端醫生給病人撬齒灌藥,又目不轉睛望著服下藥的母親。天色大明時,母親的喉頭動了動。“活轉來了……”翟幹媽、米三嫂子們揩著淚笑,“啊麼喋……活轉來了!”見三個男兒不敢相信地呆瞪著,便喊,“你三個快給先生叩頭!”
男兒們明白過來,“嗵”地跪下揪著自家頭發大聲哭喊:“謝謝先生救命!媽媽她活轉來了!媽媽她不會丟下我們了……”
在場眾人驚歎著議論著這起死回生,有的說聶師母命硬,閻王爺輕易拿不去。有的說菩薩發了慈悲。也有的說想不到這“異端醫生”倒有好手段……女人們歎道:“苦命女子,她活得不易!”男人們則是另一種感歎:“男人家平素牛樣壯實,得了重病,三下五下翹腳的占多半。莫看女人家平素柔弱,重病來了,多經得起電閃雷鳴!咦,皮實的反倒是女人?”
特地從鄉下趕來的米三嫂子感觸最深:“女人家皮實,是因她的心在娃娃身上!女人生下娃娃,女人養育娃娃,女人內體裏存有多大地皮,攢著多少氣力,你們男人家再是想不到的哦!……”
病榻前蠟燭燃盡,攤成了一汪蠟淚。瞪眼望著母親的三個男娃因了放下心來,眼皮再撐不住,東倒西歪靠在藥櫥上打盹兒。米三嫂子在灶房裏熬藥燒水,翟幹媽守在病榻前,不時試一試病人呼吸。
蜷伏在哥哥身邊的信兒漸漸入了夢鄉——他看到病榻上母親睜開了眼睛在望什麼?母親的臉慢慢化作了嬤妮的臉……嬤妮站在山頂自家破屋門口望著遠處。風起了。風吹動她的頭發。風越來越大,天空烏雲密布。
一道白色閃電照亮嬤妮的臉。她的兩隻眼睛望定了滾浪驚濤的海子……石頭寨家家緊閉門戶。一絲燈亮不見。人們曉得大鸏鳥正在海子裏惡戰十嘴九鼻。天空忽而亮出白色閃電伴有鳥的長唳;忽而亮出黑色閃電伴有狼的狂嗥。
黑色閃電漸次萎縮,白色閃電把天地照得雪亮……天空漸次地變得幽藍,海子也幽藍幽藍。月亮出來了,星宿出來了。
石頭寨的人可以安生過日子了……
太平年好日子喲!男人家駕了船海子裏打魚、背了獵弓樹林裏射野豬。女人家紡線織布。
一戶又一戶遷到山腳下壩子裏。窩在半坡的沒
得幾戶了。
唯有嬤妮還住山頂。破屋越發破,雜草生得滿屋頂。
嬤妮仍是日日織布。織了布去換包穀。族長忘記了答應給嬤妮蓋新屋這件事,也想不起派人拎一尾魚割一砣野豬肉給嬤妮送去。嬤妮一聲不響地織布。織了布去換包穀。
太陽落坡時,嬤妮站在山頂上自家屋跟前望著海子。每日都望,望著大鸏鳥飛去的地方……小家夥睜開了眼睛呆望著母親,眼簾裏存有超越他八歲年紀的悵惘。聽到母親微弱歎息中夾有個“水”字,驚喜地跳起身奔灶房去了。
飛快端來粥碗,小家夥柔聲勸道:“媽媽,溫乎乎的米湯,您家喝一口……”小心翼翼喂進母親口中,一臉歡喜地哄著母親,“媽媽,您家好生養病,藥鋪上的事,我都會做……再喝一口唦,米三嫂子拿來新米給您家熬的,又釅又香……”氣壯山河地拍自家胸脯,“媽媽,等我長大了,掙來好多錢,服侍您家過好日子……”
病榻上母親專注地凝視著神龕裏的菩薩,眼中充滿了疑問。漸次地,這枯瘦女子嘴角浮出笑意。她終於沒有到那個世界去……是菩薩庇佑,是“異端醫生”本領高強,還是她的信兒攔住了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