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見過京劇的戲單沒有?——紙張有大有小,但都是橫著寬,豎著窄,上麵印著紅字或黑字。戲單從上往下,大約可分四欄:最上麵是戲園子名稱,字兒很大。由右向左。下麵一行小字,寫明某月某日、星期幾、日場還是夜場,也由右向左。再往下,則是演員姓名。配演的字兒小,豎寫的居多,戲班叫它“站著”;主演的字兒大。最重要的主演姓名可能橫寫,戲班叫它“躺著”,也可能呈“品”字形(姓在上邊,名字在下邊),戲班呼之“坐著”。最下麵才是戲碼,還是由右向左排列——從開鑼到中軸的劇目,通常“站著”,中軸往後可能“坐著”,到大軸就“躺著”了。

聽老先生們講過戲單產生之前的情況——那時通常有十折戲,一般演到第四、五折,茶房才遞上一張一寸高、三四寸寬的小紅紙條,上邊抄有後麵幾出的戲碼。觀眾看一眼給一個大錢,但沒人拿,因為這時戲碼還不能定準。再過一小會兒,才又送上一張張小黃紙單,這回定準了,每張賣倆大錢,據說上邊的字兒是豆腐幹刻的。

戲單什麼時候結束的?也很難講出準確的年月。反正自梅蘭芳、程硯秋“大紅”之後,他們二位的戲單就改為鉛印,同時附有劇情介紹和新戲主要唱段的唱詞。這樣的“戲單”從本質上講,就和今天的劇場說明書十分接近了。

戲單是研究戲曲史不可或缺的資料。今天,要想知道某演員某年某月演出了沒有,就隻能查戲單。查到了,當然好;查不到,也幹沒轍。戲單隨用隨扔,誰也沒想到積攢下來,能為京劇發展的足跡提供一點曆史見證。一張戲單“沒什麼”,把一批戲單集合起來,往往就能說明許多極其重要的問題。

戲單更有一種戲曲史之外的作用。今天的戲迷往往一拿到昔日戲單——盡管紙色發黃,盡管字形粗劣,但禁不住手發抖,心發顫……他們目光首先凝聚在演出大軸、壓軸的伶人名字上,然後目光又向戲碼轉移,最後目光便在伶人名字和戲碼之間流連忘返。他們會讚歎、高呼:“太棒了!可惜看不到了!我要能早生50年多好……”

今天的年輕人大多對戲單不屑一顧——太簡陋了!看戲應該先看內容,戲單應該突出劇本的內容,為什麼把主要篇幅去登演員名字?戲迷們也怪,見了老演員的那些名字就打哆嗦,是不是有毛病了?

上些歲數的戲迷會直言相告,——京劇不比其他,今天看昨天的戲單,就不能不首先看演員的名字!問為什麼?簡單極了,這名字上就有戲!

從名字上品戲

演員的名字上就能有戲?我一說您就明白了。

比如50年代,您在大街上碰到一位熟人——他吃了晚飯,正向戲園子走去。您問他去哪兒?興許聽到一聲很自然的回答:“聽梅蘭芳去!”

為什麼他不說“看《玉堂春》(或其他戲名)”呢?

從表麵看,似乎是這麼個原因——梅先生一輩子不知演了多少戲,隻說某一出,似乎把梅先生給說“小”了。因為戲迷聽戲時的情緒是高漲的,總願意別人羨慕自己,總不希望出現掃興的事兒。

這未必是最主要的道理。戲迷(尤其是老一代的戲迷)習慣於“聽戲”,無論看誰的戲,在進戲園子之前,早就對所看劇目的劇情了如指掌(甚至是不屑一顧)。您奇怪了,怎麼能對內容抱這麼個態度?但事實就是如此。比如《玉堂春》,戲迷已經對劇情倒背如流,他們之所以再進戲園子,就是想看今天這位演員,如何能把司空見慣的這個故事,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和全部感情,重新塑造一番。這種塑造應該有兩個部分:在戲園子演出當時,通過淋漓盡致的技巧發揮,使戲迷的感官得到無限滿足;待等散戲,待等戲迷空閑下來,就又得越琢磨越有滋味。像這出《玉堂春》,戲迷聽過的就絕不隻一個人。四大名旦都有這出戲,各有各的特點。所以您動問的這位戲迷,如果他當晚是去聽梅的《玉堂舂》,那麼他勢必在心中先有一番比較——程、尚、荀三位好在哪兒?梅又好在哪兒?在此之前,自己如果看過梅的演出,就要回憶以往的觀感,希望在哪些梅的“節骨眼”上得到滿足。如果以前沒看過梅的這出,那麼今晚就要盯準了程、尚、荀三位充分施展的某些“節骨眼”,看梅有無“分庭抗禮”或“更上一籌”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