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一開始,我就發現前排的老王手裏捏著一份報紙。心裏突然長了毛一樣,刺刺撓撓的,極不舒服。
漫長的冬季,屋裏需要火爐;煩悶的夏天,想吃一根冰棍;開會的時候,手裏擁有一份報紙……這就是世間最平淡最實惠的幸福啊。尤其像我這樣的人,戴眼鏡,爬格子,終日手不釋卷,恨不得晚上不睡覺,白天不吃飯,好跟上帝搶時間,怎麼能將有限的生命浪費在像冬季一樣漫長、像夏天一樣煩悶、隻知其所始、不知何所止的無聊的會議中呢?
一下子明白自己心裏為什麼刺刺撓撓生那麼多毛了——原來,我是在豔羨老王手裏的那一份報紙!
我非常地、格外地、萬分地、極度地想問老王討那一份報紙。
可是,伸出手後,我猶豫了。我跟老王不熟!雖然都在一個單位,但我們這個單位好幾百號人,我跟老王從來沒有在一個辦公室混過。平常見麵,我們甚至連點點頭、打個招呼的交情都沒有!說起來,我跟他是同事關係,可實際上,我們啥都不是。雖然我知道他叫老王,但是我不能保證老王知道我姓甚名誰。
然而,我又是那麼的不甘心!
我下意識地欠欠屁股,伸伸脖子,觀察了一下老王手中的那份報紙:是份晚報,還是今天的,簇新簇新的,你看那頁麵,新鮮得好像墨跡都還沒幹!好像一下子來了通感,滿鼻子裏全是文字的芳香!
因為這份報紙,我真的有點兒坐立不安啦。
你看人家老王,不愧是一個老同誌——你說都是在行政機關裏混的,怎麼偏偏就他在進會議室前想起買份報紙呢?一份報紙,才五毛錢呀。才五毛錢的報紙,為什麼我就沒想起來買一份呢?
顯然,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經驗的問題。說白了,這就是一個功力的問題。
我突然明白,跟老王這樣的油條相比,我,騰騰爸,還真是太嫩了點兒。
這樣一想,我心裏不光有豔羨,竟還有了一種揮之不去的懊悔。我咽了口唾沫,側臉,斜眼,偷偷地看了下老王的臉:他看得那樣認真投入、津津有味。
主席台上,領導在歇斯底裏地講;主席台下,到處都有人在竊竊私語——你看,隻有人家老王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裏,寂然無聲,安重平穩!整個會議室裏,幾百號人,除了主席台上的領導,也就老王一個人遵守會議紀律了吧。
領導不耐煩了,中斷講話,敲著桌子大聲地訓斥:你們交頭接耳幹什麼?商量什麼國家大事來?你們還有組織有紀律沒有?
嘈雜的私語聲像澆了水的火苗,一下子熄滅下去。大家都麵麵相覷,眼裏眉裏,帶著一種淡淡的、彼此心照不宣的笑意。當然,也有點尷尬。是個人的尷尬,也是集體的尷尬。
我想,隻有老王沒有這種笑意,當然,也沒有這種尷尬。
這樣一來,我就更加向往老王手裏的那份報紙了!報紙,那就是我的組織、我的紀律啊!管不了那麼多了,我的手中也必須擁有一份報紙——哪怕是一張也好啊!
於是,我不顧一切地伸出手去,輕輕地拍了拍老王的肩膀。
老王回過頭來,很驚訝:幹什麼?
這是會議開始後,老王說的第一句話吧——真不簡單!
我湊過頭去,堆一臉錦簇繁花:老王,把你看過的報紙,勻我一張?
猶豫的神色明顯地占據了老王鉛灰色的臉。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俺是書生,俺怕人拒絕俺,俺平生最怕的就是這樣丟麵子……我結結巴巴地,慌忙補充道:給我一張就行,你看過的,一張,一張就行……
老王說:我都還沒看完呢。
鮮血一下子漲到了臉上,我估計彼時彼刻,我的臉一定比下蛋母雞的臉還要紅!我隻好喃喃自語似的重複道:一張,一張就行……
老王不好意思了,雖然滿臉的不高興,可他還是不好意思了。人都是感情動物嘛——換了誰,誰好意思?老王想了想,猶豫了一下,慢吞吞地抽了一張,從座位下給我遞過來。
在我伸手觸到報紙的刹那,老王突然又開口低聲叮嚀道:你看完再還給我啊!
我說:好!
他還不放心,又說:你別傳給別人啊!
我說:好!
在做出如此鄭重的許諾後,我終於如願以償地得到了老王的一張報紙!
哈,報紙,真好!捏著那張報紙,激動、興奮、感激、愉悅、慶幸……各種各樣的情緒一下子齊集我文弱的內心。
不能激動不能激動!我小心地、及時地、必要地提醒自己;然後長舒一口氣,調整一下情緒:有報紙啦——我得趕快看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