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陌生而神秘,衛鞅才決意尋訪而進。他期望在進入櫟陽之前,對這個在東方士人眼中麵目猙獰的邦國,有個大約的了解。
一進函穀關,便是河西地帶。戰國時代,一提“河西”二字,人們想到的便是魏國秦國間的長期拉鋸連綿殺伐。“河西”,是黃河成南北走向這一段的西岸地帶,南部大體上包括了桃林高地、崤山區域,直到華山,東西三百餘裏;中部大體包括洛水中下遊流域[5]以及石門、少梁、蒲阪等要塞地區;北部大體包括了雕陰、高奴、膚施,直到更北邊的雲中。這就是戰國人所說的河西之地。黃河西岸這塊遼闊的土地,縱橫千餘裏,在秦穆公時代都是秦國的領土。後來日漸被魏趙韓三國蠶食。尤其是魏文侯時期的兩個名將——吳起和樂羊,對秦國和其他諸侯展開大戰七十六次,戰勝六十四次,戰平十二次,使魏國疆域大大擴展,其中奪過來最大的一塊便是秦國的河西之地。那時候,正是秦國厲、躁、簡、出四代國公當政,秦國最為混亂軟弱的時期,根本沒有能力與新興的強大魏國對抗。衛鞅對這一塊已經被魏國占領三十餘年的區域,大體上還算熟悉。魏國對原本屬於老秦國的這塊河西之地,並沒有實行相應的變法,井田製、隸農製依舊保留著。也沒有封給任何功臣作為封地,確切地說,是沒有一個重臣願意被封到這裏。魏國的辦法是,將河西之地劃分為十六縣,由王室派出縣令直接管轄,賦稅通歸王室;對河西之民課以重稅與頻繁徭役,卻不許河西之民入軍。魏國信不過這個“蠻夷之邦”的子民,隻將他們當做耕夫和牛馬看待,而不願意教他們成為光榮的騎士。河西之民和魏國本土民眾的富裕日子相差甚遠,隻是在溫飽邊緣苦苦掙紮而已。
在衛鞅看來,這是對待新領土最為愚蠢的方法,是逼迫河西庶民離心離德的苛政。他曾經幾次向公叔痤上書,建言魏國對河西之地實行“輕稅寬役,許民入伍”的“化心寬政”。公叔痤大為讚賞,卻就是無法取得魏王與魏國上層的認同。魏王說,這是祖製,輕易不能觸動,看看老臣世族們如何?老貴族們則說,秦人蠻賤,隻配做苦役,豈能以王道待之?
衛鞅沒有在河西地帶耽延,進了函穀關打馬向西,直到看見華山才緩轡而行。
他選擇了渭水北岸的官道作為西行路徑,要看看秦國的腹心地帶究竟如何?這條路說是官道,實則是一條僅能錯開車輛的坑坑窪窪的黃土路。僅此一端,可見秦國確實貧窮。衛鞅邊走邊看,又成了當年的遊學士子。遇到道邊農舍便走進去討口水,和主人寒暄片刻。天黑時分,便在一家農舍歇了,和主人直說到三更。次日清晨,衛鞅和主人同時起來,殷殷作別,又上路西行。
走馬半日,已是渭水平原地帶。但見渭水河麵寬闊清波滾滾,兩岸卻是白茫茫一望無際的鹽堿荒灘,灘中野草灌木若斷若續,恍如雪原中的片片綠洲。偶有大風吹過,蕩起漫天白色塵霧,撲麵而來,呼嘯而過,一片荒涼,一片沉寂。直到鹽堿灘外的靠山原處,方露出點點民居與縷縷炊煙。衛鞅不禁心生感慨,為這塊肥美土地的荒蕪貧瘠深深歎息。注目凝望,卻看見前方不遠處一群農夫在淘溝,夏日的陽光曬得他們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發亮。衛鞅將白馬拴在道邊樹上,拿下皮袋走了過去。
農夫們默默勞作,誰也沒有抬頭看他。
“敢問諸位父老,這裏是何地方?”衛鞅恭敬地拱手相問。
一個中年男子抬起頭,在強烈的陽光下眯起雙眼,用腰帶上拴著的一塊髒汙的大布擦擦汗水,打量著他喘息道:“回大人,這裏是白裏,屬驪邑管。”
“父老們,夏日炎炎,在樹下歇息片刻如何?”
中年人道:“也好,大人說了,就歇息片刻。”話音落點,溝中的十幾個農夫帶泥帶水地爬上來,癱坐在樹旁地上喘息擦汗。
衛鞅舉舉手中皮袋笑道:“我是遊學布衣,不是大人。來,喝一碗清涼米酒。”說著將樹下農夫們飲水的一摞陶碗擺開,逐次注滿了米酒,笑道:“莫要客氣,來,一起幹。”雙手向那個中年人遞過一碗,“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