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默默地搖搖頭,下馬拴馬,走到門前對守門軍吏拱手道:“郿縣白龍,求見太子,相煩將軍通稟。”軍吏笑笑:“太子封地的白族長啊,請稍待。”匆匆進門去了。細胡須先生沒想到老族長如此體麵,簡直和櫟陽朝臣一般,又一次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合不攏。頃刻之間,軍吏出來拱手道:“白族長請。”白龍一拱手,大步進門。細胡須先生背著青布包袱也匆匆跟了進來。

太子府很小,隻是櫟陽國府的一個三進四開間的偏院。太子正在第二進的書房裏聽太子傅公孫賈講解《尚書》。軍吏稟報白龍求見,太子皺皺眉頭道:“帶他去見總管,公孫師正在講書。”公孫賈卻笑道:“是封地族長,太子還是見見,講書無甚耽擱。”太子便道:“既然如此,教他進來。公孫師無須回避,也幫我聽聽。”公孫賈拱手笑道:“臣遵命就是。”

白龍是第二次見這位太子了。第一次是五六年前初封地時的“賜封”晉見,那時太子才六七歲。白龍隻知道太子叫嬴駟,是新任國君的唯一的兒子。但就是那短短的一次禮儀性的晉見,白龍已經對太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白龍的第一感覺是太子不像個年僅六七歲的孩童,他舉止得體,說話清楚,竟然還問了白氏部族的人口、地畝和收成年景。白龍事後感慨萬端,直說:“龍種就是龍種!”就因了這特殊的好感,白龍在每年兩次上繳五穀賦稅時,都要給太子特備一份少年王子準定喜歡的禮物,或是一張良弓與一壺好箭,或是一隻上好獵犬。有一年是一把戎狄人用的鋒利匕首,太子高興得直說:“白老族長好!”在這種極少見麵卻又慢慢滲透著的一種好感中,白龍和小太子之間,好像有了一種忘年的神交。白龍委托封地官吏請太子恩準的一些變通,幾乎是有求必應,沒有遭到過一次拒絕。白龍覺得這個太子少年世故,胸有城府,做事比大人還有主見,確實有王者氣派。倏忽五年不見,太子該當沒甚變化。

“郿縣封地族長白龍,參見太子——”白龍匍匐在地,大禮三叩。他是一介庶民,和太子天地之別,就選擇了這種異乎尋常的禮節。

“白老族長,快快請起。幾年不見,族長老了許多也。”

“屈指五年,太子卻是長大了,一身英氣,老朽高興也。”

“老族長請坐。上茶。老族長遠道而來,有事就說,說完了用飯。”

白龍坐在長案前雖顯局促,卻也教人覺得實在可靠,一拱手慨然道:“也沒甚大事,幾年不晉見太子,心中老大不安。此來櫟陽,買些許農具,順便拜見太子,帶來三張貂皮,給太子冬天做件皮衣,遮擋風寒。”話音落點,細胡須先生忙打開青布包袱,恭敬捧上三張製好的貂皮。太子接過笑道:“呀,如此雪白細軟!我還真沒見過這等上好的貂皮。公孫師,你看看。”公孫賈接過撫摩一番,讚歎道:“毛色好,做工細,上等皮子也!”白龍笑道:“這是老朽去年冬雪天,在陰山下獵得的。胡人說,此等貂皮化雪於三尺之外。老朽不知真假,請太子試著穿。”太子高興地笑起來:“好!今冬狩獵不怕風雪了。”公孫賈點頭道:“白族長終歸是老秦人,老封地,事事想著太子,難得也。”白龍長噓一聲,隻是低頭不語。

公孫賈打量著這個陌生老人,心中一動:“老族長啊,新法分地,郿縣進展如何?白族長分了幾多好田?”

“對,老族長,說說,分了幾多好地?”太子也興致勃勃。

卻不料老白龍“噢——”的一聲痛哭起來,嘶啞嗚咽,淒慘酸楚,那一隻斷了胳膊的空袖管也在簌簌抖動。少年太子嬴駟慌得無所措手足,蹲在老人麵前連連道:“老族長莫哭,莫哭,有事盡說,有事盡說。”公孫賈歎息一聲:“老族長,你是太子府的自家人,有太子替你做主,哭個甚?說也,賦稅重了?”太子笑道:“那還不易?太子府明年減半收。我這太子府,吃不了恁多糧食。”

老白龍抹抹眼淚,搖頭哽咽:“太子哪裏話來?白氏千戶,做了太子封地,是天大的幸事。老秦人,誰個不想給太子府多貢點物事?老朽所哭,為的是不能再給太子效犬馬之勞了,這條路,走到頭了。”

“卻是為何?”太子驚訝,臉驟然漲紅起來。

公孫賈淡淡笑道:“太子忘了?新法要取締公室封地。”

“取締公室封地?太子封地也取締麼?公孫師,我如何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