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九夫婦感慨唏噓著又將他送出山口。黑嫂抹著眼淚塞給嬴駟一袋鐵錢:“兄弟呀,你兩手空空地走了,啥也不要,大嫂我如何安心?帶上這點兒錢,路上方便些個……”黑九揉揉眼睛笑道:“我說秦庶老弟,何必四處遊學奔走?反正黑矛不在,我等就一家人過了。將那個女子娶了來,分一方田,掙個爵,再生幾個兵娃子,多好!”
嬴駟雙眼含淚深深一躬:“大哥大嫂,秦庶本當待黑矛兄回來再走,奈何還要完成修業。黑矛兄榮歸之日,我一定回來。秦庶告辭了。”
“哎哎哎,別急。”黑嫂趕上來悄聲問,“她,咋個沒來送你?”
“誰呀?”嬴駟笑道。
“還有誰呀?黑棗!你不要她了?還是她不與你相好了?老實說。”
嬴駟大笑:“哎呀大嫂,黑棗是個好姑娘,可我,和她沒事。”
“你,沒有和她進過林子?”黑嫂一臉驚愕。
嬴駟認真搖頭,歎息道:“黑嫂,我豈敢做那等事,決然不會。”
黑嫂輕輕歎息:“黑棗生得美,方圓百十裏難挑。可性子烈著呢,誰都知道,她隻對你唱歌兒,不理別個後生。山裏女娃兒,那就是將心給你了呢。”
嬴駟默然,又向黑九夫婦深深一躬,大踏步走了。
穀口外的山道上,一個紅裙少女當道而立。
正踽踽獨行的嬴駟不禁怔怔地站住了,良久,他深深一躬道:“黑棗,秦庶走了。”便要從少女身旁繞過。
“慢著。”少女歎息一聲,“秦庶,你真的不帶我走?”
“姑娘,你我萍水相逢,秦庶漂泊無定,不敢做他想。”
少女閃動著眼波:“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咋個不敢帶我走?”
“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嬴駟冷冰冰的。
少女頑皮地笑了:“秦庶,咋個騙自己?你,為難麼?”
嬴駟低頭沉默,不敢抬頭看那對熱烈真誠的眼睛。少女也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良久,嬴駟終於開口了:“姑娘,你不知道我是何等人。我,沒有資格去愛。我不知道,我的明天隱藏著何等凶險,甚至哪一天,我會被人突然殺掉。我已經跌進了深淵,我連做一個山野庶民,自由自在耕織田園的資格都被剝奪了。我隻能,永遠與不知道來源的險難周旋下去,直到我死。姑娘,我,不屬於我,我隻能一個人漂泊……告辭了。”
“秦庶……哥哥!”少女哽咽一聲,追到嬴駟身前擋住,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紅布包兒,仔細打開,一隻綠瑩瑩的玉塤赫然捧在掌心。少女柔聲道:“我聽懂了哥哥的心曲。你不是尋常人,我知道。你有那麼多愁苦煩惱,有那麼多常人沒有的心事。我想鑽到哥哥心裏去,化開它們。黑棗甚也不怕,哥哥,帶我走吧。”
嬴駟默默而堅決地搖搖頭。
少女歎息一聲:“秦庶哥哥,這是我從小吹的綠玉塤,今日送給哥哥做個念想。請大哥哥吹一曲《秦風》,黑棗兒唱支歌兒,為哥哥送別,好麼?”
默默地,嬴駟從少女掌心拿起碧綠晶瑩的玉塤,略一思忖,悠長高亢而又充滿憂傷與激烈的《秦風》歌謠曲在山穀回蕩開來。少女燦爛的笑臉上,灑滿晶瑩的淚珠兒,美麗的嗓音直上雲中: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河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少女唱完,慢慢走到嬴駟麵前,猛然抱住他熱烈地長吻。
嬴駟手足無措間,少女猛然鬆開雙手,跑向山頭,縱身跳下了懸崖。
“黑棗!”“小妹!”嬴駟嘶聲大喊著撲到懸崖邊,眼前卻隻有一縷紅布在呼嘯的山風中悠悠飄蕩。
嬴駟雙手抱頭,跌坐在懸崖山石上失聲痛哭。
嬴駟在懸崖邊上哭了一個時辰,才猛然醒悟過來,拽著山石上的青藤滑下山穀,粗厚的布衣被荊棘劃掛成了襤褸破絮,身上臉上全是道道血痕。好容易在峽穀的亂石林木中找到了少女,卻已經是一具頭破血流的冰涼屍體了。嬴駟抱起少女屍體,跌跌撞撞地摸爬到一塊山溪旁的平地上,奮力用短劍掘出一個大坑,四麵用石塊鑲住泥土,將少女屍體平展展放進坑中。坐在少女身體旁想了好一陣,嬴駟又從皮袋中拿出自己的一件長衫蓋在少女身上,這才跳上地麵,找來一塊石板蓋在坑上,將掘出的泥土在坑上堆成了一個圓圓的墳墓。喘了口氣,嬴駟又用短劍砍下一段枯樹,削去樹皮,砍去疤痕,立在少女墓前。思忖片刻,嬴駟猛然一揮短劍,大喊一聲,左手食指頓時在地上血淋淋蹦跳。嬴駟撿起地上的血指,猛然在木碑上大書“貞烈山女嬴駟亡妻”八個大字,字方寫完,咕咚一聲栽倒在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