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又微微一笑:“三弟四弟毋怪,自當初困頓歸來,為兄明白了一個道理:人須自立,不可將任何外助看做理所當然,包括骨肉親情。嫂不為炊,妻不下機,皆因我以家財出遊,而於家無益。蘇家本商人,利害所至,自當計較,我如何能以空泛大義求之於人?三弟四弟願助我一臂之力,為兄自當感謝了。”
蘇厲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隻呆呆地看著須發灰白雜亂的哥哥,仿佛突然間不認識這位兄長了。蘇代卻輕輕歎息一聲:“二哥,人間情義還是有的。自你獨處草廬,大嫂害怕大哥責罵,從不敢提你,蔫得霜打了一般。二嫂,更不用說了,每年交冬,她都要到這片荒田站幾個晚上,卻從來不敢走近茅屋……”
三兄弟一陣沉默,蘇秦笑道:“三弟四弟,顧不得許多了,我總歸還會回來。”
“成敗尋常事,家人總歸親。”蘇代喃喃吟誦了一句。
“家人或可親,成敗豈尋常?”蘇秦認真地回了一句。
蘇厲卻先“撲哧”笑了,向蘇秦頑皮地做了一個鬼臉,三兄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暮色時分,蘇秦對著草廬深深一拜,舉起那盞油燈對正了屋頂垂下的長長茅草。刹那之間,火苗騰起,整個茅屋頓時淹沒在熊熊烈焰之中。蘇秦一陣大笑,背起一個青布包袱,拿著那根青檀木棒,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奇怪的是,大黃始終沒有叫一聲,隻是默默地跟著蘇秦。
官道路口,蘇代蘇厲守著一輛單馬軺車正在等候。月光下遙見蘇秦身影,蘇代迎了上來,接過蘇秦的包袱與木棒,利落地放到車身暗箱裏:“二哥,帶了一百金,在這個暗箱。衣服未及準備,遇見大市買了。”
蘇秦點點頭沒有說話,蹲下身子抱住了大黃的脖子,良久沒有抬頭。大黃伸出長長的舌頭,不斷舔著蘇秦的臉頰,喉嚨發出低沉的嗚嗚聲……終於,蘇秦站了起來,拍了拍蘇代蘇厲的肩膀,接過馬鞭韁繩跳上了軺車,“啪”的一個響鞭,轔轔去了。
“汪!汪汪!”大黃叫了起來,聲音從未有過的喑啞。
將近莊外,蘇秦不禁張望了一眼那片熟悉的樹林,驚訝地停住了車馬——月光下的小樹林道口,依稀佇立著一個白色身影。刹那之間,蘇秦愣怔了,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怔怔地站在車上不知如何是好。慢慢地,白色身影一步步走到了軺車前,將一個包袱放在了道中,無聲地跪了下去,連三叩首,又猛然起身,飛一般地跑了……
蘇秦蒙了。他分明聽見了樹林中沉重的喘息與嗚咽,卻釘在車上一般不能動彈。良久,蘇秦緩過神來跳下軺車,拿起了道中那個包袱,月光下,包袱皮上的四個鮮紅大字赫然在目——冷暖炎涼。心中一動,伸手輕撫,濕滑沾手,竟是血書大字!“轟”的一聲,蘇秦覺得熱血上湧,頹然坐到了地上。半晌,蘇秦慢慢站了起來,將包袱放進車廂,對著樹林深深一躬,回身跳上軺車去了。
白色身影出了樹林,站在道口久久地佇立著。轔轔車聲漸去漸遠,樹林邊響起了幽幽的歌聲——
燕燕於飛 差池其羽
遠送於野 我心傷悲
轔轔遠去 悠悠難歸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二、奉陽君行詐蘇秦
雖是四月初夏,邯鄲卻是楊柳新綠,寒意猶存。清晨起來,大霧蒙蒙,宮室湖泊樹林都變得影影綽綽一片混沌。寬袍大袖的趙肅侯出得寢宮,來到湖邊草地,做了幾個長身呼吸,開始縱躍蹲伏地操練起來。
“君父,練胡功要穿胡服。”隨著年輕的聲音,一個少年走出了樹林。
“雍兒麼?”趙肅侯一個跳躍回身,“噫!你這是胡服?好精神!來,我看看。”
少年趙雍穿著一身緊袖短衣,腳下是長靿胡靴,手中一柄彎月胡刀。與趙肅侯的寬袍大袖相比,顯得精幹利落別有神韻。趙肅侯打量一番,點頭笑道:“守邊一年,有長進。”
“君父,胡人比我快捷,大半與這衣著有關。”趙雍興奮地比劃著,“你看,這身胡服裏外四件,冷了最多加一件皮袍。我等一身,至少八九件,加上腰帶高冠寬袍大袖,裏外十幾件,累贅多了。我的千人隊,現下都是胡服,打了幾仗,利落得很。”
“嗯,不錯,軍中穿穿還行。打仗嘛,就要動若脫兔。”
突然,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朦朧可見一個紅色的高挑身影大步匆匆走來。“是肥義,沒錯。”趙雍目力極好,隻一瞥便認準來人。
“稟報君上。”丈許之遙,紅色身影高亢的聲音傳了過來,“齊國大舉興兵滅宋,派特使前來,約我共同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