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說,”儒生壓低了聲音,“民心若是不動,楚國便是大難臨頭。”
“心在肚子裏,動又能如何了?”一個商人大皺眉頭。
眾人一片大笑,吳地士子矜持地笑了:“儂毋曉得?民心動,是動於外。動於外,便是要教國君知道民心了。”
“曉得曉得!”商人連連點頭,“就是上萬民書了。”
“彩——”眾人一聲呼喝,“上萬民書——”
次日清晨,王宮車馬場前所未有地變成了人山人海。
商人停市,百工停業,船工停運,庶民百姓從四麵八方擁向了王宮,擠滿了一切可以插足的方寸之地,連車馬場周邊的大樹上也掛滿了各色人等。高大的王宮廊柱下,一片白發頭顱打著一幅寬大的麻布,赫然八個血淋淋的大字——天心補楚,三閭秉政!守護王宮的軍兵甲士不敢妄動,一員領班大將飛也似的跑進宮中稟報去了。
楚懷王正在昏昏大睡。鄭袖靳尚驟然死去,對這個年近花甲卻依然精力旺盛的老國王不啻當頭霹靂。多少年來,這個老國王已經完全習慣了昭雎、靳尚、鄭袖給他支撐的全部日月。比他更老卻更健旺的昭雎打理著朝局國事,他隻點頭搖頭便了。正在盛年的靳尚溝通著他與外臣的諸般事務,間或還給他一些甜蜜的玩味。嬌媚豐腴的鄭袖仿佛永遠都那麼年輕誘人,每次都教他雄風大振。但凡鄭袖帶著王子去別宮小住,他便惶惶不可終日,縱是將幾個絕色侍女百般蹂躪,也是索然無味,非鄭袖回來與他反複折騰才能一泄如注,輕鬆地睡到日上中天。久而久之,他頹然靠在了這個三角人架上,萬事都隻在這三個人身上解決。楚懷王由衷地感念上天所賜,不能想象,假如有朝一日沒了這個三人架,他將如何度日?
便在他盡情咀嚼著一個國王的美味時,三人架的兩個致命支撐突然摧折了。楚懷王聽到這個消息時,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驟然昏了過去。及至醒來,他浮上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上天縱要懲罰他,如何不教昭雎去死?卻讓兩個最心愛的人死了?他不吃不喝不睡,隻在園林中焦躁地轉悠,完全想不起自己該做什麼。一個侍女領班甚是精明,派來了四個平日做鄭袖替身的柔媚侍女,操著與鄭袖全無二致的吳儂軟語,鶯鶯燕燕地擁著他漫遊。一夜漫遊將盡,他終於頹然軟倒在四具柔軟勁韌的肉體上昏昏睡去……
“稟報我王,出大事了……”宮門將領匆匆進來,卻釘子一般愣怔了。
晨霧之中,綠草地上一頂白紗帳篷,四個侍女與須發灰白的老國王重疊糾纏在一起,粗細鼾聲也混雜在一起,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寂靜得一片森然。
“內侍何在?郎中[160]何在!”宮門將軍大喊起來。
“儂毋聒噪了!”一個裙裾飄飄的侍女頭目不知從何等地方飛了出來,圓睜杏眼壓低聲音嚷嚷著,“儂毋曉得大王兩日兩夜沒困覺?儂毋長眼,嚷嚷大王醒來誰個消受了?儂要有事,找令尹去了。現時大王醒來也沒個用,曉得無?”
宮門將軍哭笑不得,想發作卻又不敢。這些吳語侍女都是王後鄭袖的從嫁心腹,更是楚王的寢室尤物,尋常時日等閑大臣也得看她們臉色,此時楚王沒睡過勁兒,沒準兒被吵醒了還真將他一刀問斬,何苦來哉。想到這裏,將軍諾諾連聲地走了,一出宮門立馬派出飛騎向令尹昭雎告急。
昭雎這幾日正在心驚肉跳。
靳尚死訊傳出時,他很是高興了一陣子——這個弄臣近年來氣焰日盛,借著男風女風一齊得寵,時不時對他這個令尹還帶點兒顏色,指斥他這事沒辦好那事沒辦好,大有取而代之的勢頭。此子中山狼,得誌便猖狂,死得正在其時。誰知還沒回過味來,鄭袖就被藥殺了。這一下,昭雎可是冷汗直流。說到底,鄭袖是他的人,是他對楚王設下的絞龍索[161]。二十多年來,要是沒有鄭袖在王宮撐持,昭雎當真不知死了幾回。如今有人一舉殺了靳尚鄭袖,可見這股勢力決然是來頭不小。他們能殺這兩個精明得每個毛孔都在算計人的人精,可見謀劃之周到細致。令昭雎更為不安的是,這股神秘勢力為何要殺靳尚鄭袖?反複思忖,昭雎認準了隻有一個答案:是楚國的新派勢力要改變朝局,挾製楚王變法。果真如此,這股勢力豈能放過他這個新派死敵?可是,他們為何要放過他呢?沒有機會得手?決然不是。隻有一個可能:要選另一個時機殺他,以期造成更大的震撼。這個時機,很可能就是他們的變法人物將要出山之前,殺他這個世族魁首為變法祭旗。除此而外,還能做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