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此來,何以教我?”倏忽之間,樂毅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魯仲連見樂毅如此鄭重的口吻,不禁肅然拱手道:“仲連不才,想為燕齊修好盡綿薄之力,以使兩鄰庶民有個太平歲月,懇望將軍納我一策,消弭兵戈。”
“先生何出此言?”樂毅慷慨一笑,“三十多年來,齊國咄咄逼人,燕國吞聲忍氣。齊軍入燕三載,掠財無數,殺人無算;燕國割地而不敢求還,大將被殺反而謝罪,齊民入燕爭漁而燕國反要賠償,如此等等,燕國為的便是給庶民求得一個安寧太平,豈有他哉?先生今有太平長策,燕國敢不接納?先生但說便是。”
“將軍謀略,令人敬服。”魯仲連由衷讚歎一句,微微一笑,“以將軍之明,豈不知今日齊國已非昨日齊國,開罪天下,千夫所指,與六國修好尚且不及,何能再對燕國頤指氣使?而將軍在遼東寒暑十載,練得精兵二十餘萬,正欲聯結天下戰國攻齊複仇,眼看兵連禍結,將軍卻說‘燕國敢不接納’,豈非言不由衷?”先將話說開說透,而後再來商討方略方可實在,這便是魯仲連此刻所想。
樂毅悠然一笑:“魯仲連果然縱橫名家,所見甚透。”忽然口氣一轉,“然則,燕國練兵,所在若何?先生卻是走眼了。”
“此話怎講?”
“燕國練兵,所為隻有一個:自立於天下,不再重蹈覆轍,不再被齊國吞滅。”雖然語氣並不激烈,樂毅的神色卻是無法撼動的氣勢,“齊王稱東帝,吞並天下之心路人皆知,假若先生做燕人,莫非可以不練兵?”
“罷了,未發之兵,不可測其道。”魯仲連長長地一聲歎息,撂過了這個說不清的話頭,“將軍,聽我目下一策如何?”
“先生但說。”
魯仲連一口氣說了下去:“齊國退還燕國曆年所割十五城,並燕南水麵;誅殺張魁事件,齊王向燕王謝罪;當年掠燕財貨,齊國加三成退還並賠償;如此做來,燕國可願罷兵立盟,兩國修好?”
“齊王之意?”樂毅悠然一笑,閃亮的目光盯住了魯仲連。
“齊王稟性雖不同尋常,然邦國安危事大,定能擇善而從。”魯仲連自然知道樂毅疑惑所在,雖則對說服齊王並沒有十分把握,但還是堅定明朗。
“好!”樂毅拍案而起,“先生有此大誌,樂毅自當鼎力輔助。我這便進宮稟報燕王,先生且在這裏消磨一時。”
魯仲連原本隻是想說服樂毅不要反對,然後他便可以全力說服燕王。戰場是軍人的功勳所在,自古以來,掌兵大臣十有八九都是強硬主戰派。樂毅十載練兵苦心備戰,而且已經開始了與中原各國的秘密聯絡,縱是賢明之士,如何能放棄這個長期謀劃的目標?唯其如此,魯仲連實在沒有想到樂毅如此快捷明朗,非但一口讚同齊燕修好,且要立即進宮。一時之間魯仲連困惑起來,意味深長地一笑:“十載工夫,將軍不怕付諸東流?”
“先生差矣!”樂毅哈哈大笑,“好戰必亡,忘戰必危。樂毅固然好兵,然身為國家重臣,豈能以一己之好惡,度國家之利害?燕國但能不動幹戈而收複失地,回複尊嚴,樂毅何樂而不為?”說罷一拱手,大步去了。
魯仲連怔怔地望著樂毅背影,百感交集地長歎了一聲。
燕昭王正在書房密室端詳那幅可牆大的齊國山水城池圖。
這是樂毅派遣堪輿師數十次潛入齊國,花費十餘年心血精心繪製的一幅秘密地圖,隻有兩幅,一幅在這裏,一幅在樂毅幕府。尋常但有空閑,燕昭王都要獨自站在這裏,長久地默默地端詳揣摩。他是在燕國內憂外患劇烈交彙的血火中拚殺即位的,加冠於危難之中,崛起於廢墟之上,國仇家恨,點點滴滴都滲透了他的每一個腳印。而在所有的仇恨中,齊國刻在他心頭的傷痕是永遠都無法泯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