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國君臣之中,樂毅最熟悉的,應當說還是宣太後與秦昭王母子。可是,樂毅卻不願意直接晉見太後與秦王的任何一位,而寧可先見隻有一麵之交的白起。雖說隻有一麵之交,但樂毅對白起大是激賞。燕昭王曾與臣下議論評點天下名將,感慨吳起之後再無赫赫名將,樂毅卻道:“以臣觀之,不出二十年,秦國白起將成天下戰神也。”那時候,白起還沒有打河外大戰,軍職也還隻是個左更,連國尉、上將軍還沒有做,天下還沒有幾個人知道白起這號人物。樂毅的突兀評判,使燕國朝堂哄然大笑了好一陣。可樂毅卻堅信自己的眼光,白起每打一仗,樂毅都會通過各種途徑聚攏密報,精心揣摩白起的打法,從來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然後,樂毅便自己做白起替身,為他謀劃下一場大戰目標與具體打法。這些年下來,樂毅驚訝地發現:在兵鋒所指的大目標上,他與白起竟是驚人的一致。而在具體打法上,則每每不同。更要緊的是,樂毅對白起的秉性操守做了多方密查,認定白起是個本色英雄,是個響當當的陽謀人物,與白起交往猶如痛飲老秦酒——不黏不纏,清冽醇正,力道灌頂。
上將軍府邸坐落在王宮之南的正陽街,林蔭夾道,石板鋪路,點點燈火中幽靜異常。雖然也有車馬進入,但決然說不上門庭若市。樂毅目光敏銳,在打開車簾的窗口已經看得分外清楚,進出府邸方向的幾乎都是各種軍職官員,鮮有高車駿馬的重臣權貴。要在他國,隻怕恰恰要來個顛倒。到得府前車馬場,馭手將車停在一片樹影裏,下車走到廊下一名帶劍軍吏前低聲說了一陣,那名軍吏便匆匆跨進了粗大的門檻。
片刻之後,軍吏又匆匆出來,領著垂簾輜車輕盈地進了偏門。
“客來遠方,不亦樂乎?”輜車剛剛拐過影壁,道旁樹影下一聲渾厚的秦音。
“今我來思,行道遲遲。”樂毅聽得“不亦樂乎”四字似乎有雙關之妙,以為行伍出身的白起也風雅起來,便按照士子唱和之禮,在車上吟哦一句,下車後當頭一躬,“燕國亞卿樂毅,參見上將軍。”但凡風雅之士,莫不講求禮節,樂毅官職爵位比白起低了幾級,更兼身負秘密使命,自然不敢托大。
白起本是布衣短打興衝衝而來,突兀見樂毅大禮相見,大是驚訝,連忙快捷一扶不禁失聲笑了:“白起村夫行伍,將軍如此風雅大禮,掃興了。”
“上將軍引經據典,樂毅安敢怠慢?”
“鳥!聽人說過,胡謅一句,甚個引經據典?”話音落點,兩人同聲大笑起來。白起拉起樂毅道:“走!我有老秦酒,醉翻你老哥哥。”樂毅笑道:“我帶來幾桶燕趙酒,也不差。”說著笑著過了兩進庭院,來到第三進正廳。
朦朧月光之下,樂毅見這偌大庭院除了北麵正廳與西麵一排廂房,隻有一片水池,水池岸邊一片沉沉鬆林,池中一座高大的石山嵯峨矗立,逼得一池綠水成了蜿蜒繞山的小溪,與鬆林邊幾張碩大的石案與點點石礅相照應,粗獷簡約中彌漫出一股陽剛雄渾之風。樂毅不禁高聲讚歎:“凜冽清爽,好個上將軍莫府。”白起道:“都是村夫,誰也不會雕琢,便成了這副模樣。”說罷恍然轉身,一嗓子高喊,“荊妹快來!”
話音落點,一個脆亮的聲音飄了過來:“來了,沒咥飽麼?大呼小叫。”隨著聲音,一道身影從沉沉鬆林中倏忽掠到麵前。
“荊妹,這便是樂毅將軍。這是荊梅,我妻。”
“怪道瘋喊。”一頭細汗的荊梅男子般一拱手,“見過將軍,你的名字老掛在白起嘴邊呢。”
樂毅一打量這個身著黑色勁裝在月光下目光晶亮英風颯颯的荊梅,便知這個女子決然不是尋常人物,拱手之間不禁由衷讚歎:“龍將虎女,當真天作之合也。”荊梅紅著臉一笑:“叫我來定是要酒了,我去拿。”說罷轉身,倏忽不見人影。樂毅笑道:“好身手,隻怕萬馬軍中也難選幾個。”白起道:“直人急性子,我也拿她沒辦法。走,廳中坐了。”樂毅道:“明月當頭,鬆林在側,入廳做甚?”白起大笑:“對勁!沒人時我也好在這裏猛咥。”
正在兩人大笑之時,一個奇怪的身形嫋嫋娜娜飄了過來。走到近前,卻是荊梅——兩手提著四隻酒桶,頭上頂著一個大盤,兩邊腋下夾著兩隻大皮袋,雙肩上還立著兩摞大陶碗。樂毅驚訝地“呀”了一聲,站起來要接手,卻聽荊梅笑道:“毛手毛腳,誰也別動。”便見酒桶落地皮袋落桶陶碗落袋間,兩手已經端下了頭頂的大盤,利落出手,石案上片刻之間琳琅滿目,令人眼花繚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