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路進軍勢如破竹,燕軍在一月之內全數拿下齊國七十餘城,唯餘南部莒城與東部即墨兩城未下。按照戰國之世的軍爭傳統,齊國至此算是滅亡了。如此秋風掃落葉般的赫赫威勢,卻使燕國朝野與燕國大軍內部生出了微妙的變化。太子姬樂資與一班強硬老世族陡然振作,輕蔑地嘲笑齊人是“大言呱呱之海蛙,一擊破囊,肚腹朝天”,接連向燕昭王上書,主張“當嚴令樂毅一鼓再下兩城,並齊全境入燕,大燕立稱北帝,再南下一鼓滅趙,與強秦中原逐鹿”!燕昭王不置可否,隻是將全部上書原封不動地發往樂毅軍前。大將騎劫聞訊,也帶著一班遼東將軍嗷嗷請戰,力主強攻即墨莒城,屠城震懾齊人,為大燕立威。
朝野軍營聲浪洶洶,樂毅絲毫不為所動。
多年留心齊國情勢,他已經敏銳地覺察到,即墨莒城絕非兩座尋常的要塞城堡。即墨聚集了齊國商旅與士族的精華,莒城則彙聚了臨淄南逃國人的精華。即墨能在倉促之中結成六萬餘民軍應戰,其中若無非常人物,則絕不可能。莒城難民能萬眾怒殺齊湣王,又聚在莒城令貂勃旗下死守孤城,硬是不接納楚軍淖齒駐紮“援助”,堪稱是眾誌成城。貂勃無能,豈能如此深得人心?如此兩城,豈能是簡單地一鼓拿下?依遼東大軍之戰力,乘戰勝之威,樂毅相信能攻克兩城。然則以齊人之剽悍,絕地必然死戰,縱然拿下,也必是一場浴血大戰。燕軍本為複仇而來,城破之日,他如何能禁止殺得眼紅的燕軍大肆屠城?而慘烈屠城一旦發生,燕軍“仁義之師”的美名必將蕩然無存。那時節,安知三千裏齊人六百萬之眾不會遍地揭竿而起?中原各國則必然會趁火打劫,發兵討伐燕國暴行,燕軍又必然陷於天下洶洶之汪洋,一切功業都將化為烏有,樂毅與燕昭王也必將成為天下笑柄。
戰國之世,列強紛爭,奪地滅國如同踩在蹺板之上,衡平不得法,則會重重地跌個仰麵朝天。齊湣王背棄盟約強滅宋國,結果弄得天下側目。若非齊國自絕於天下,燕國又豈能合縱攻齊?如今燕國大功將成,又豈能逞一時之快而重蹈覆轍哉!
樂毅懇切地向燕昭王三次上書,備細論說了自己的思慮。然薊城卻保持著長長的沉默,兩個月沒有隻字回書。反複思忖,樂毅下令騎劫對即墨進行了一次猛烈進攻,六萬大軍並加上了全部大型器械,猛攻兩日兩夜,燕軍死傷近萬,竟硬是沒有拿下即墨。經此一戰,軍營大將雖則咬牙切齒,卻也實實在在地讚同了樂毅的攻心謀略,嗷嗷吼叫的請戰聲浪總算平息了下去。大約過得半月,燕昭王的回複王書終於到了即墨大營。樂毅記得很清楚,王書隻有寥寥數語:
昌國君我卿:化齊入燕,但憑昌國君謀劃調遣,國中但有異議,本王一力當之。軍中但有躁動,聽憑昌國君處置。
顯然,朝臣們依舊有異議,燕昭王也顯然有早日拿下齊國全境的弦外之音。然則,隻要國君大體首肯,樂毅還是決意按照自己的既定謀劃行事。他相信,隻要在一兩年內妥善平定齊國,所有的異議都會銷聲匿跡。
樂毅的第一步棋,是說動王蠋出山做官安民,借重王蠋賢名,吸引諸多齊國名士出來做官,推行燕國新法,一步步將齊人齊地化入燕國。王蠋深受齊湣王暴虐之害,對安定齊國斷然沒有回絕之理。況且,樂毅早已經在占領臨淄時發布了嚴厲軍令:燕國兵馬不得進入畫邑三十裏之內。王蠋身為名士,當能領悟燕國安定齊人的一片苦心。
“昌國君,前麵便是王蠋莊園。”看護畫邑的年輕將軍揚鞭遙遙一指。
腳下一條淙淙清流,眼前兩座巍巍青山。山勢低緩,遍山鬆柏林林蔚蔚,彌漫出一片淡淡的鬆香。兩山之中的穀地裏,橫臥著一道蜿蜒的竹籬,散落著幾片低矮的木屋,聳立著一座高高的茅亭,嫋嫋炊煙,琅琅書聲,恍惚間世外仙山一般。
“清雅高潔,好個所在!”樂毅由衷地讚歎一句,下馬吩咐道,“車馬停留在此,隻兩位將軍與抬禮士卒隨我徒步進莊。”
“昌國君,王蠋一介寒士,何須恭謹如此?還是過了這道山溪,直抵莊前了。”看護將軍顯然覺得赫赫上將軍做得過分了。
樂毅沒有說話,隻板著臉看了年輕將軍一眼,徑自大步上了溪邊小石橋。看護將軍連忙一揮手:“快!跟上了!”帶著士卒們抬起三隻木箱趕了上來。過得石橋便是莊園,卻見那道紮在森森鬆柏間的竹籬並沒有門,隻一條小徑通向了鬆林深處。看護將軍搖頭嘟噥道:“竹籬沒門,整個甚來?真道怪也。”樂毅卻肅然一躬高聲報號:“燕國樂毅拜訪先生,煩請通稟。”如此三聲,林間小道跑出一個捧著一卷竹簡的布衣少年道:“是你說話麼?我方才打盹了,將軍見諒。”樂毅笑道:“無妨。煩請小哥通稟先生,說燕國樂毅拜訪。”少年晶亮的目光一閃,卻又立即笑道:“嗬,你便是樂毅了?隨我來便是,無論誰見先生,都無須通稟,未名莊人人可入。”樂毅笑道:“未名莊?好!可見先生襟懷也!”布衣少年道:“實在是沒有名字,與襟懷何幹?”樂毅一陣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