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則,對趙雍觸動最甚者,與其說是秦國君臣的對趙根基,毋寧說是自己三個月在秦國的所見所聞。自從進入秦國,一種無處不在的浪潮時時衝擊著他拍打著他,使他一刻也不能安寧。及至出得函穀關那日,他竟在關外一家酒肆痛飲了三壇老秦酒,暮色夕陽中對著函穀關虎狼般盡情呼嘯了一陣。
同為戰國,何獨天下竟有如此之邦?
同為君王,趙雍終知天外有天了。
三個多月中,趙雍馬不停蹄地走遍了秦國。因了秦國與趙國接壤,在趙人心目中,秦國與趙國都是強悍的北方大邦,強又能強到哪裏去?自上郡入北地郡,秦國邊塞關隘雖則整肅森嚴,然畢竟與趙國相差無幾,趙雍並沒有多少新奇之感。然則一進關中,那無盡沃野的殷實富庶卻使趙雍眼界大開心中大動。及至進入鹹陽,僅是尚商坊那淌金流玉吞吐天下財富的大氣象,更使他深深震撼了。平心而論,僅是鹹陽一城的財富,兩個趙國也難以抵敵。從鹹陽出來,趙雍又生出了一個念頭:走遍秦國,徹底摸清這個龐然大物。
說巧不巧,在藍田塬下,趙雍意外地撞上了策馬回營的上將軍白起。兩人由販馬說起,一時分外投緣。白起請烏斯丹來年秋季前為他提供五千匹胡馬。烏斯丹慨然允諾,說是南下巴蜀買得一批絲綢之後,便北上為他籌劃戰馬。白起大是高興,邀他進入藍田大營痛飲,還陪他裏裏外外看完了藍田大營,尤其是備細觀看了秦軍的各種大型攻防器械,笑說秦軍再有戰馬三萬匹,便可力掃陰山諸胡,林胡可要小心了。烏斯丹哈哈大笑,說打不過便跑,林胡完不了,烏斯丹照樣給你戰馬。那一夜,兩人在白起幕府痛飲談兵,白起竟毫不隱諱地對烏斯丹將軍敘說了秦軍二十多年來拔城二十座以上的六次大戰,尤其是奪取魏國河內與楚國南郡的兩次大戰。烏斯丹聽得全神貫注,末了笑問一句,上將軍以為大戰根基何在?白起也隻笑著一句,在國力,國無實力,雖能數勝而終敗也。烏斯丹借著酒意,突兀追問一句,秦之實力,趙之幾何?白起哈哈大笑,烏斯丹將軍,秦趙軍力可比,國力實力不可比也。烏斯丹大為不服,趙國一敗林胡再敗匈奴,雖秦國不能,如何趙國實力不堪比秦了?
白起掰著指頭數了起來:“秦之關中隴西抵趙國腹地兩郡,秦之上郡北地兩郡抵趙國雁門、代郡,秦之商於抵趙國新設之雲中郡;除此之外,秦國還有千裏巴蜀、六百裏南郡、三百裏河內,趙國拿甚相抵?”烏斯丹還是不服:“趙國北部有萬裏草原,巴蜀荒山野嶺窮極山鄉如何能比?”白起哈哈大笑:“烏斯丹將軍,巴蜀雖豐饒不及關中,然絕非窮極之地,你信也不信?”“不信!”烏斯丹硬邦邦一句。“好!”白起酒氣醺醺地一拍案,“烏斯丹將軍也不用山道跋涉,我派一隻戰船,你隻從夷陵溯江直上巴蜀如何?”
這樣,趙雍輕快簡便地直接進入了巴蜀。且不說巴郡峽穀大江的戰船打造、精鐵冶煉、絲綢藥材已令他大為震撼,當他站在岷江岸邊,遙望村疇相連雞鳴狗吠炊煙嫋嫋熱氣騰騰的蜀中沃野平川時,關中沃野的景象在他眼前驀然閃現出來。雖說目下的岷江多水患,但安知秦人不能治了岷江?果真岷江水患消失,蜀中之富庶無異天府。那時的秦國,又是如何?幾乎整整一個時辰,他隻愣怔地站著望著想著,沒有說一句話。
東出峽江,再踏南郡,他已經對秦國由衷地生出了敬意。同是戰國爭地,哪個大國都曾經有過奪地幾百裏的勝利,可能如此快速穩定地將奪地化入一體法度,而立即形成本國有效實力者,誰個做到了?趙國得齊國濟西三百裏平原,至今仍是地廣人稀,既留不住原來的齊國人,趙國人也不願遷入,隻能做平原君封地而已。魏國曾經占領秦國河西之地五十餘年,始終是治不化民地不養人,魏惠王時反倒成了魏國累贅。齊國滅了宋國,守了十年也沒焐熱,宋人離心離德,最終也成了不得不撒手的一塊火炭團。燕國滅了齊國六年,除了大掠財貨,最終還是兩手空空。楚國更是吞國吳越數千裏,可硬是將吳越之地弄得反而不如春秋之吳越那般富庶強盛了。即便韓國,也曾經滅了鄭國,後來又搶占了上黨要塞,可吞地之後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都城新鄭遠不如鄭國子產時期繁華富庶,上黨山地的民眾更是窮得大量逃亡,連守軍給養都難以為繼了……
凡此種種,都教趙雍輾轉反側不能安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