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一隻老鷹!”那烏斯丹目光炯炯地蹺起大拇指高聲讚歎,“胡人雖與中原為敵,卻是敬重英雄朋友。丞相罵得好!”哈哈一笑,卻又對著秦昭王頗為神秘地壓低了聲音,“烏斯丹聽說了,趙國要設雲中郡,可是欺負到秦國頭頂了,秦國當真不恨趙國?”
秦昭王臉上露著笑容,語氣卻是一板一眼:“林胡密使烏斯丹謹記:秦國趙國,同種同根,縱有爭端,自有大爭歸一之道。與你林胡,卻是無涉。”
烏斯丹的目光倏忽收斂,良久默然,突然起身道:“秦國不忘同種同根,大義之邦。烏斯丹敬重秦國君臣。”說罷對著秦昭王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又是慨然拱手,“生意沒做成,烏斯丹告辭。”轉身大步嗵嗵地砸了出去,驟然之間,洪鍾般的哈哈大笑在宮殿峽穀中回蕩開來。
“白起,你以為這個烏斯丹如何?”秦昭王看著一直沒有說話的上將軍。
白起悠然一笑:“以臣忖度,此人絕非林胡馬商,亦非林胡密使。”
“噢?可能何人?”
“可能是新近稱王的趙雍。”
“啊——”秦昭王與魏冄不禁渾身一震。
“臣之叔父白山,當年曾幾次護送張儀丞相入趙,見過當年的太子趙雍,後來幾次對我說起趙雍異相。今日留心,依稀符合。”
“何不當麵揭破?”魏冄急追一句。
白起笑了:“丞相不覺得,今日結局最好麼?”
秦昭王恍然一跺腳道:“快說!追不追這個,趙雍?”
魏冄立即道:“白起說話,你一直思慮,當有成算。”
“非但不能追,還要隱秘保護趙雍出關。”白起站了起來,“有趙雍在,秦趙至少十年無大戰。臣正要回藍田大營,此事由臣處置。”
“趙雍?匪夷所思也!”秦昭王長長地喘息了一聲,倚在座案前兀自嘟噥,“不可思議!當真不可思議也!”
白起魏冄剛走,秦昭王便接到雲中將軍密報:趙王喬裝胡地馬商,率一個百人騎士隊秘密進入秦國。秦昭王拿著泥封羽書,半日沒有說話。
回到邯鄲,已是春暖冰開,趙雍旬日閉門不出。
秦國之行,對趙雍觸動太大了。他拋開邦交使節的正道,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南下,從根本上說,是要真正試探出秦國爭霸天下尤其是對抗趙國的手段界限,也就是說,秦國的擴張爭霸是否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具體而言,秦國究竟會不會借用諸胡與匈奴的力量夾擊趙國?畢竟,對於扛著天下八成胡患的趙國來說,對手如何對待利用這支力量,對趙國來說幾乎是頭等重大的事了。往前說,當年在秦孝公變法之前的六國分秦時,趙國就曾經利用與胡人的曆史淵源,將聯結西部戎狄作為夾擊秦國的重要手段。雖則分秦沒有成功,但這個路數秦人是清楚知道的。往近處說,秦惠王初期老世族要複辟舊製,也走的聯結西部戎狄而內外夾擊這條路子。數百年來,戎狄諸胡匈奴等蠻夷部族禍患中原,秦趙兩國受害最深,與邊地遊牧部族斡旋的手段也最多,利用邊族之經驗也最為豐富,秦國若利用三胡匈奴之力牽製趙國,趙雍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奇怪。陰山大戰匈奴,趙雍其所以要將戰場拉到秦軍駐守的雲中長城外的陰山草原,正是要給秦國一個公然警告:你要利用匈奴胡人,趙國不怕。當時若秦軍趁機夾擊趙軍,趙雍心裏反倒會踏實起來,即或陰山不能戰勝,也會重新思謀如何將匈奴禍水引向秦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想秦軍非但沒有偷襲夾擊,反而準備施以援手,趙軍勝利之後,秦軍的歡呼雀躍曾經使趙軍將士何等感慨!
便是這一次,趙雍大為奇怪了,秦國這種史無前例的做法,圖謀究竟何在?是真正的視胡人邊患為華夏共同大患麼?秦國當真有此等胸襟氣度?莫怪趙雍疑惑,在鐵血大爭的戰國之間,螳螂捕蟬,確實是沒有任何人放棄過任何一次做黃雀的機會。趙雍是果敢的,然則趙雍更是有深沉謀算的,秦國果真如此,趙國對這個對手便當另謀方略,走先輩的老路顯然不行。可說到底,秦國究竟是否果真如此?
派出特使公然擺明了說事麼?一是兩國二十年相安無事,此等敏感話題突兀提出,豈非自認要與對方為敵?硬著頭皮說開,若對方一席不痛不癢的官話,反倒是雲山霧罩難以揣摩了。反複思忖,趙雍才有了這奇特的林胡馬商之行。更有幸的是,秦王還將他誤認林胡密使,被他實實在在地試探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