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哪裏也不去!趙雍偏是你一個人的!”趙雍吼叫一聲,勉力平息下來,輕輕拍了拍吳娃的臉,“聽我說,我已經立何兒為太子了,三個月後,他便是趙王了。三個月,你能等到的,是麼?”吳娃笑了:“大胡子又拎勿清了,何兒才幾歲,他能做國王了?”“能!”趙雍斬釘截鐵,“我讓肥義全力輔佐,肥義與我盟誓了,史官已經寫入了國史,不會有差池了。”“孟姚拎勿清國事了。”吳娃一隻手輕輕揪著趙雍的絡腮大胡須,“大胡子,我等你,等你……”雙眼一撲閃,驟然聲息皆無了。
吳娃!趙雍一聲大號,將那冰涼的身軀攬將過來緊緊抱在了懷中。
整整三日,趙雍始終抱著那冰涼的身軀,期待著上蒼對他的憐憫。當他確信吳娃再也暖和不過來而走出寢宮時,內侍大臣們都驚呆了——生龍活虎般的趙王衰老了,一頭白發一臉白須散亂虯結地披在肩頭,征戰風霜打磨出的黝黑臉膛,驟然變成了刀劈斧剁般的嶙嶙瘦骨,步履搖搖,雙眼蒙蒙,哪裏是昔日雄豪不可一世的趙雍了?
三月之後,趙國同時舉行了新王即位大典與王後國葬大禮。
趙雍沒有臨朝為新王加冠,護送著吳娃的靈柩去了。
吳娃的陵園,選在了邯鄲以北五十餘裏的大湖東岸。這片大湖叫做大陸澤,大湖東南有座沙山,時人喚做沙丘[261]平台。說是沙丘,實際是雪白沙灘上莽蒼蒼無邊的白楊林,白楊林邊那座白玉般的沙山上,是青蒼蒼一片鬆林覆蓋,當真蔚為奇觀。趙雍斷然拒絕了堪輿大師選擇的風水寶地,親自踏勘選定了這片墓地,是要他最心愛的吳娃頭枕雪白的沙山,腳踩碧波粼粼的大湖,青鬆為她撐起一片藍天,白楊軍陣守護她永遠平安,雪白沙灘,是她守望大胡子的思鄉台。他的吳娃將安靜地長眠在這裏,等候他的歸來。
整整一年,趙雍一直守候在沙丘陵園。直到來年夏日,在這裏修好了一座他可隨時前來居住守陵的沙丘行宮,他才離開沙丘,帶著百人馬隊直接北上平城了。
邯鄲朝局,趙雍還是把握得定的。隻要大軍在握,邯鄲便不會有主少國疑之動蕩。縱然有心懷叵測者興風作浪,趙雍也篤定不怕。他之所以不回邯鄲,便是要看看是否會有人趁他退位且不在都城之時生出事端,再者,也得看看肥義這個相國是否能獨立撐持。長居沙丘守陵一年,又再上平城巡邊,趙雍都是謀定而後動的,盡管這一切也都是情勢使然。而北上平城,隻因為廢太子趙章臨時被貶黜在這裏,他必須來此做最終處置。
一到平城,趙雍立即召集邊軍將領,頒布了大舉擴邊的第一道主父令:半年調集大軍並籌備糧草整頓軍械,來春兵分四路擴邊——西路猛攻陰山草原之匈奴餘部,北路進擊漠北林胡殘餘,東路進攻燕國漁陽[262]郡,南路一舉滅中山。特地從雲中郡趕來的大將廉頗與平城大將牛讚等一班將軍都很是振奮,各自領命立即開始了緊鑼密鼓的諸般準備。趙雍見軍中沒有任何異象,心中大是輕鬆,次日飛馬南下安陽。
這個安陽,時人呼之為東安陽,以與河內安陽相區別。東安陽在平城東南大約二百多裏,北臨治水,東南距代郡治所代城隻有五十裏之遙,城池不大,卻占據水草豐茂的河穀之地,算得平城防區內一片富庶之地了。廢太子趙章被臨時安置在這裏。
抵達安陽城外,正是日暮之時。趙雍也不進城,隻將行營紮在城北一座小山下,下令護衛將軍進城密召安陽相來營。片刻之後,安陽相忐忑不安地跟著護衛將軍來了。趙雍屏退左右衛士,開始細致盤問趙章在平城情形。安陽相說,王子很是守法,在平城一年有餘,隻是深居簡出讀書;官仆稟報,王子除了在每月末的互市大集上轉悠一次,從不與任何官身人士來往;連他這個地方官,也隻在王子到達的第一天見過一麵,此後再也沒有見過王子。趙雍默然良久,吩咐安陽相立即回城護送趙章前來行營。
刁鬥打響三更,行營大帳外傳來了趙雍熟悉的腳步聲。
明亮的巨燭下,一個黝黑的胡服短衣漢子默默站在帳廳裏,瘦得連緊身胡服都顯得那般寬大,那與趙雍如出一轍的連鬢絡腮大胡須,夾雜著清晰可見的縷縷白色,沉鬱的目光顯得有些呆滯,往昔的虎虎生氣已是蕩然無存了。這是那個正當三十歲如日中天之期的大兒子趙章麼?父子兩人靜靜地打量著對方,都愣怔著沒有話說,兒子蒼老了,父王更是蒼老了,刹那之間,大帳中隻有兩個人粗重的喘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