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猶在,暮色中的鹹陽城大是蕭瑟。清風過街,車馬稀疏,連入夜燈火汪洋的尚商坊也變得星光寥落,國人區更是湮沒在暮靄的灰黑裏。間或有店鋪官署的燈光閃爍,如點點螢火飛動,更顯這座關西大都的幽暗深邃。若非王城的一片燦爛燈光,任誰不會相信這是往昔車水馬龍熱氣蒸騰的大鹹陽。
黑篷車一路駛過空曠的長街,一輛官車也沒有遇上。進入王城,車馬場空蕩蕩一片,燈火煌煌之下,幽靜得仿佛進入了一道世外峽穀。黑篷車木閘咣當落下,回聲響徹王城,慌得場邊石屋中的中車府[297]吏惶惶然小跑過來,老遠一聲喝問:“非官車不得擅入王城!不知道法令麼?”安國君悠然一笑:“自己沒長眼還怨人不知法令,倒是好執事。”已經跑到麵前的中車府吏連忙一躬:“小吏沒想到此刻有車,慌得沒認出安國君,大人毋罪小吏。”安國君一點頭:“不消說得,你去驗車。”轉身匆匆踏上了宮前三十六級天步階。
除了冷清寂寥,王宮一切如常。每個轉角都立著兩座六尺高的銅人風燈,每道大門都筆挺地站著四名帶劍甲士,每間殿口都守著一名麵無表情的老內侍。幾個轉彎,安國君到了通向王室書房的長廊,遠遠見肅立在廊下的老內侍一閃身進了書房,及至他從容來到門前,老內侍恰好迎出,拱手低聲道:“我王正在暮寢,請安國君稍候片刻。”
嬴柱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在廊下漫步轉悠起來。往昔臣子晉見,隻要進入書房長廊,老內侍遠遠一聲報名傳呼,隻要事先沒有特殊禁令,隻這一聲傳呼,臣子便可徑直入內議事。這原本是父王在長平大戰期間立下的規矩,宗旨隻是六個字:“廢冗禮,興時效”,為的是盡量快捷地處置緊急國務。倏忽六年,這講求實效的快捷規矩不知何時沒有了。細細想來,父王確實老了。一個六十餘歲年近古稀的老人,縱然心雄天下,也是難以撐持了。白起死,範雎辭,王齕、王陵兩次攻趙兵敗,再加鄭安平敗軍降趙之大恥,六國合縱複起,秦國重陷孤立。短短六年,風雲突變,秦國出人意料地從頂峰跌到了低穀。在接踵而來的危機麵前,父王能夠苦撐不倒已經是不易了,還能要他如何?近年來,父王日暮便犯迷糊,迷糊得一陣醒來,則是徹夜難眠。於是,有了這“朝暮不做”與“宵衣旰食”同時並存的新規矩:日暮初夜,王宮中最是幽靜;一過初更,有急務的臣工方才紛紛進宮,直到四更尾五更頭,王宮書房一直都是燈火通明;次日清晨,父王又是酣然大睡,直過卓午。如此一來,要見父王辦事隻有兩段時間:午後一個多時辰,中夜三個多時辰。安國君事有隱秘,這次隻想單獨與父王訴說,日暮時來撞撞運氣,但願父王沒有暮寢,不想依然如斯,隻有耐心等候了。
“燈亮了。安國君可入也。”老內侍輕步走過來低聲一句。
秦昭王驀然醒來,侍女已經點亮了四座銅燈,捧來了一大銅盆清水。用冰涼的布麵巾擦拭一陣,秦昭王頓時清醒,在厚厚的地氈上轉悠起來。這是他暮寢之後的例行規矩,或長或短轉得片刻,惺忪之態一去,便要伏身書案徹夜忙碌了。
“兒臣嬴柱,見過父王。”安國君畢恭畢敬地深深一躬。
“嗬,柱兒,進來。”秦昭王轉悠著一指座案,“有事說。”
嬴柱清楚父王厭惡虛冗的稟性,隻肅然站著恭謹率直地開了口:“嬴柱庶出子異人,在趙國做人質已經十三年,日前托商賈捎回羽書一件,說在邯鄲備受趙國冷落,生計艱辛,請王命召他回國;若不能召回,則求千金以資生計。嬴柱無奈,特來稟告父王,呈上異人書簡。”
“異人是你的兒子?”秦昭王沙啞的聲音透著一絲驚訝。
蒼白的嘴唇猛然一個抽搐,嬴柱迅速平靜下來,依舊一副平靜率直的國事口吻:“異人乃兒臣之妾夏姬所生。十三年前,異人奉宣太後之命為質於趙,今年已是二十餘歲。”
“商賈傳書?異人沒有侍從?”秦昭王突兀一問。
嬴柱沒有說話,隻默默地低著頭。父王與祖母一起做過十幾年人質,人質之艱難何須他說。唯其不說,才是對父王最好的提醒。果然,在這片刻之間,秦昭王搖頭低聲含混嘟噥了一句,回過頭來長噓一聲:“人質難為也!異人書簡交行人署,著其與少內署商議處置。[298]千金之數,隻怕難為也。”咳嗽一聲,蒼老的聲音顯然滯澀了。嬴柱心中一酸,不禁慨然一句秦人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生計維艱,對王子也是曆練,父王無須傷感。”兩道白眉下目光一閃,秦昭王臉上倏忽綻出了一絲笑容:“王族子弟多奢靡。子能體恤邦國困境,難得也。你卻說,異人能召回麼?”